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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颜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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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梦中前尘,往世缘分[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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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英妞,嫁进城里好几天了。

娶我的人我没见过,那天我在河边洗衣服,洗完回村的时候,爹娘说:“英妞呀,给你许了人家,你要享福啦。”

村里人都说我傻人有傻福,被城里的大老爷看上了,以后就是城里的夫人了。

我嫁的老爷,有好几个老婆,我是最小的那个。但老爷困在外地了,没工夫回来管我,我至今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呢。

我以前就来过城里,这边很繁华——这个词是我从弟的书里学来的,里面很多这样复杂的词。

我是上过学的,但只上了几年,认得几个字方便进城卖粮食就够了。

这是爹娘说的,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多读点书,最好能和街上那些趾高气昂的小姐一样。

我已经嫁人了,这辈子当不上小姐。

不过我认识一个这样的小姐,她叫明眈,是隔壁明家的独生女。

明家的院子比老爷家的还大,可明老爷真是浪费,只娶了明夫人一个老婆,只生了明眈一个孩子。

我和明眈,是前几天被老爷的其他老婆拉着去听戏的时候认识的。

这几个女人,最小的都快三十岁了,我跟她们聊不到一块,她们对着台上的角儿嬉笑脸红的样子,我也不理解。

所以我就转啊转,转到戏台外面,看到一个天仙似的姑娘。

那就是明眈了。

她有着一头黑黝黝的长发,穿着一套嫩粉的衣裳,戴着白色的手套,踩着锃亮的皮鞋。

可是——

“你为啥翻墙?”我抬头看她。

多好的衣裳啊,都让墙刮坏了。

明眈吓了一跳,竖着手指嘘我:“小点儿声,你吓死我了!”

我看着她,心想,城里的小姐也不过如此嘛,和村妞一个德行。

她跳下墙,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动作跟我之前一样粗鲁。

为什么是之前呢,因为现在我嫁给城里老爷了,要学着优雅,不能粗鲁。

“我来看戏。”明眈说。

然后她就背着手在这晃,一点儿不紧张。

我问她:“来看戏,为什么要翻墙呢?”

明眈摆摆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什么就是?”我没听明白,这时候我就开始感觉到自己和小姐的差距了,何况我从小就笨。

明眈没嫌弃我,她嘿嘿一笑,眼珠子和村里那条河边的鹅卵石一样黑溜溜亮晶晶。

“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她一字一句重复,然后抬着下巴很自豪的样子,“这可是一句妙语,不管你是忘了呢,还是不想说,反正只要是说不出来的,就假装高深莫测地说出这八个字,然后……”

我瞪着眼珠子问她:“然后呢?”

“前尘旧事,不提也罢。”明眈果然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有点可爱,原来小姐不只是趾高气昂的。

*

老爷一直不回来,我一边担心着,一边跟她们去看戏,她们好像一点儿不担心,嗑着瓜子对台上的人抛媚眼。

我可算是知道明眈为什么要翻墙进来了,这里的戏子,都……都不太正经似的。

除了一个人。

他不是角儿,是抄字的,哪家夫人想给什么角儿说什么话,就递了银子,由他写了纸条子交给角儿。

要我说女人还是得识字,不然酸话都得说给外人听。

她们写在纸条子上的话,我真没眼看。

他来过我们这边一次,来了就安安静静坐在桌边,不说话不抬头,快快抄了字,头也不回地退出去。

“他叫什么名字?”

“叫个文石吧。”

“哟,还真像块石头。”

“比台上的都好看……就是太闷了……”

“怎么不让他上台?”

“别提了,呆木头一个,没长嘴似的!”

我听着这些女人的窃窃私语,她们在聊这个抄字的,好像看得上他,又好像看不上他。

希望她们别看上他,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看上他了。

是明眈,明家的掌上明珠。

她老是翻进来找他,笑眯眯地和他说话,文石总不搭理她,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可我看见了,明眈气呼呼走的时候,文石会呆呆地抬头瞧她。

真奇怪,明眈的后脑勺难道比脸还好看吗?

很快我就懂了。

因为我也瞧上一个男人。

他来院儿里修东西,门栓啊桌腿啊,只要是木头的,他都会修。

我偷偷叫他木头,因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给人当老婆的,要守妇道,他修东西的时候,我们都得回避。

但院里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所以我敢出现在他面前。

可我不敢看他,只敢像文石一样,在他扛着大木箱子走人的时候,假装撩头发,从头发缝里看他。

我开始偷偷搞破坏,今天弄坏了门,明天锤裂了梳妆台。

院里的人背地说我是乡下佬,身上只有一把子蛮力,配不上金贵东西。

我都知道,可我不在乎,我本来就是乡下佬,你们骂我,我也变不成小姐了。

木头就不会嫌弃我,他把梳妆台搬到院子里,仔仔细细地捣鼓,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它就完好无损了。

他看木头的眼神真严肃,怎么看我的时候,就笑眯眯的了?

于是我去找了明眈,偷偷把话说给她听。

她比我聪明,比我厉害,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明眈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红红的嘴巴撅起来:“包办婚姻真是害人!”

我想她是在说自己呢,她不想要包办婚姻,她想要那个闷葫芦文石。

是,包办婚姻是害人,但我过上好日子了,它害我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就算不上城里来,我也能好好过日子,所以明眈说得对,包办害我,老爷害我。

爹娘也……算了,爹娘是指望我过好日子。

“你说咋办呢?我的心扑通扑通的。”我丝毫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害臊的话。

明眈一拍桌子:“我不管,你家老爷能不能活过今年都是个问题,你总不能一辈子给老头子守寡。”

“跟他离!”

明眈吱吱哇哇的,我心里却打鼓。

离?我知道什么是离,可我怎么敢?

一个村丫头,赤手空拳兜里空空的给人当了小老婆,不夹着尾巴做人都算胆儿肥。

“唉,”我叹气,“唉,明眈,你是小姐,你不懂我。”

明眈泪珠子啪嗒就掉出来了:“我怎么不懂?自由,谁不想要?”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泪也会分三六九等,明眈是最上等。

等她不哭了,我就说:“放心吧,我会考虑的,我真的会考虑的。”

她说只要我想,她就会帮我。

唉,世上怎么会有明眈这样好的人?

要是有的选,我宁可嫁进明家院儿里,给明眈的下人当老婆。

*

一切都毁了。

木头辞工了,他说岁数到了,回老家娶媳妇去了。

“你娶什么样的媳妇?”我问。

他不看我:“没见过,反正是个村丫头!”

我也是村丫头呢。

“那你还回来吗?”

“回啥,我不回来啦,以后太太小心点儿使桌子吧,这都是好料子,再修,就孬了。”

我故意刺他:“孬了就换!我是大院里的太太,多少好桌子都用得起!”

他一笑,搭着毛巾走了:“那就好,也不劳木工挂记了。”

我看着他迈出门槛儿,我知道,他一走就永远不回来了,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高高的门槛儿,窄窄的门槛儿,薄薄的门槛儿,竟然就这样,挡住了我的一辈子。

我不敢去找明眈,她心里也不好受,她的那个文石,离开了戏台,也没留个信儿,把整天磨的那把破簪子交给明眈就没影儿了。明眈死活找不着他,天天抹眼泪。

这么好看的泪珠,文石怎么舍得让她流呢?

我没法子,也没事做,只能窝在院子里读书,装成文化人的样子。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我学了这句,立马就能用上了。

因为老爷回来了,全须全尾,生龙活虎。

他真丑,真的,跟村里那头老驴似的,黑黑的皮皱起来,松松地垂下去,到了肚子那块,又像球一样涨起来。

他说亏待了我,要给我补上新婚夜。

别补,我受不了,真的。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学着明眈的样子翻了墙,顺着墙根儿一路溜到明家,在明眈面前扑通跪下。

“你救救我吧,我真要离!”

“好好好,你别吓我,先藏在我这,别怕。”

明眈手忙脚乱地安慰我,后脑勺别着那根木簪子。

*

明眈把我藏得很好,老爷找不到我,发了一通火,要找我爹娘算账。

我吓了一跳,可明眈聪明,她求着她爹娘把我家里人送得远远的。

我真幸运,可明眈不幸运。

她还在找文石,还是找不到文石。

直到不久后,他自己回来了。

带着一身伤,和一箱子钱,跪在明眈面前,说他对不住她。

“如今,你还看得上我吗?”

文石的声音格外好听,听得明眈脸也红眼也红,她说她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真好,快在一起吧,就像戏台子里太太们最爱点的好戏那样。

文石到明家提亲了,可是一起提亲的,还有隔壁的隔壁的那户人家,也是大大的院子,多多的老婆。

明眈爹妈背着手,谁也没答应。

明眈急得转圈,在她爹妈耳边一句一句地替文石分辩,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

只是光顾着内忧,没防住外患。

文石叫人打了,叫那个提亲的男的打了,他提亲不成,迁怒文石,找了四五个家丁,围着文石打。

等明眈和我在医馆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上加伤,浑身没一块好皮了。

大夫说他耳朵打坏了,听不见声音了。

明眈就是哭,说要送他去西医院。

唉,唉!

中医西医,都没用的。

明眈自掏腰包,也不顾风言风语,坚持让文石在医院养了很久的病。

我有时候也会去医院看他们,但我一定要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不然隔壁的老爷会认得我。

任谁也想不到,他家跑了的小老婆,就在一墙之隔的大院子里享福。

*

乱了,城里乱了。

巡逻的人多得要命,不分昼夜地在街上转,天上总是轰隆隆的,他们说是飞机。

文石状态好了不少,已经能下地了。

他好像很愧疚的样子,每天静静盯着明眈看,看久了就流眼泪。

唉,患难见真情。

不像那木头!

我心里恨着木头睡了一觉,睡醒就听见明眈说文石跑了,不在医院了。

她急得要死要活,生怕抓不住这个泥鳅一样的男人,穿了衣服就往医院赶。

“砰!”

城里炸开巨大的红云。

医院没了。

我疯了一样在废墟里挖,挖出好几只手,都不是明眈的。

她的手又白又嫩,才不是这样伤痕累累。

我看见文石了,他也在挖。

“孬种!”我揪他领子,“明眈呢?”

他不理我,眼眶里溢出泪水,指甲缝里都是血。

他聋了,听不见,我给忘了。

后来明家人来了,他们把明眈挖出来了。

漂亮的小脸上有歪歪扭扭的血痕,木簪子断成两半,一半缠在头发上,一半握在她手里。

有人在哭。

可能是我,可能是文石,可能是明眈爹妈。

也可能是风在叫,呜呜的。

*

我留在明眈家,小心照顾着她爸妈。

明眈对我有大恩,今生还不完,来生接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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