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再沉默,而是说:“好,那你记住,众叛亲离之时,就是你身死道销之日,禅心一碎,你族此后再不受天道压迫,世间也再无你了。”
“在那之前,你随时都能回头,可以慢慢想过。”
“阿净记住了。”
沐风躺在冰凉的地方,耳边轰鸣不断,他试图想听清阿净和大人说了什么,却始终也听不清。
再回神,他已在家门前,阿净也被一道送了过来。
沐风当下第一个想的是:居然真的回来了。
第二:他一点都不想再见了!
画面上沐风神色灵动,全然没有在不世天上那般端着架子。
“我也觉得你这样比较有人情味。”土生看得入迷,点评赞扬完阿净的品行之后,又如此诚心道。
毕竟,沐风掌罚那么多年,最喜欢做那大公无私的模样,其实仙僚们都知道他内里是有些少年心性的。
只是碍于在那个位置上,总得端些架子才比较有说服力。
再瞧如今的他,依旧伏跪,面上尽是千帆过后的风平浪静。
他成了自己最想成为的稳重模样,只是成长的方式未必能尽人意。
土生看完这段,又是一阵感慨:“想必这位便是昆仑君了吧,哎,当年那些苦苦压迫,妖怪真是没有活路,还好咱们青岁天帝明令不许再乱杀妖怪,也算给了众生一条活路。”
就是吧……
昆仑君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样子,简直和谢逢野有得一拼。
听说,冥王幼时曾跟随于昆仑君座下习道来着,再回想他当日见了幽浮那态度,看起来十分熟络,会不会……
罢了罢了。
司命甩甩头,散去这些杂念。
他仔细地品着这道诘问,想天帝刚才说要自己好好看,此中必有深意,他作为不世天一员,得如此提点,势必要悟出点什么。
身为司命,他最大的任务就是根据幽都给出的善恶评定此人转世后福祸安排。
这是不能凭一己兴趣来定的,毕竟天道在那,不容造次。
他只需将命数排列之后登记于宝册之上,一倒手的事,所以这项工作平日里总是很无聊的。
但也有可以凭借兴趣来的,例如各位仙友渡劫,横竖结果放在台面上,他随意发挥一下,都得吃那些苦,该悟悟,悟不了再接着度。
大家劫了归来也无人会因为这个缘故责问到青云台司命殿上。
总是这样,也没出过事。
想到这,冷汗化作惊雷劈顶,打得土生一个激灵。
也出过事儿……
苦主还把自己抓这来了……
难道,天帝不会是特意叫自己看看冥王被害成了什么样吧。
土生悄悄倒吸凉气一口。
又想着,不应当啊,先前听青岁天帝的口风,他作为兄长并不同意冥王和月老这门婚事啊,那这劫闹黄他应该不发作了的。
就算要发作也不该怪他头上啊。
!
等等。
土生冷汗岑岑,终于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这冥王怎的和月老一起进劫了?
他发誓,他发血誓,当年宝册上冥王的情劫对象绝对不是月老。
让他土生去死一万次,他也不敢拿自己的兴趣去编排冥王和月老啊!
要命。
不世天上下谁不知道青岁有多宝贝这个冥王弟弟,这是来找他司命秋后算账了。
这是泼天的误会啊!!
土生慌忙去看被天帝附身的谢逢野。
谢逢野正瞧得津津有味,冷不丁瞥见土生一脸讨好地对着自己怪笑,不由嫌弃道:“大白青天发什么疯?”
笑意凝固于土生脸上,他心中正经历山崩海啸地震,狂风大作,前路曲曲折折指向一条死路。
这是连解释得机会都没有了……
冥王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那天帝哥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你哥俩在这闹着玩呢。
还有,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你旁边那个就是……
他僵硬地转动眼珠,又迎上月老的目光。
清冷眸光凉薄又凌厉,大有“你多说一个字现在便可入轮回”的味道。
土生打量着冥王没继续念着阵眼里他要死要活的那块石头,想来是天帝动过手脚。
他心中一番天人大战,随即秉持着少说多活的原则,将话题引到沐风的诘问上。
“瞧这般也是团圆,怎么后面你们俩一个这样,一个那样了……”
剃了仙缘,差点魂飞魄散,怎一个惨字了得?
沐风抱着荷包眸光暗沉,不做回答。
天道诘问还在继续,第二声钟响,威压之下,激得沐风呕了口血出来。
他如今身为堕仙,受不得天道威压,这个情有可原。
谢逢野没多在意,余光却见身旁的俞思化也因这一声弦响脸色猝然一白,难以承受地踉跄两步,嘴角居然也渗出血红。
“站不稳就去坐着。”谢逢野如此说,却也伸手扯了他一把。
没想到那个平日里常爱笑脸迎人的俞思化为此抵触不已,一巴掌挥开了他的手。
“啪”地一声。
谢逢野瞪了俞思化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可是好心扶你。”
俞思化自个坐回墙角躺椅上,抹了一把嘴角血迹,冷冰冰地说:“用不着。”
“你又发什么疯。”谢逢野莫名奇妙。
土生却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看完之后,恨不得将自己眼珠子抠出来。
他做贼心虚地专注去看诘问,念念有词道:“这花可真花,这树可真树啊,呵呵。”
沐风和阿净一同归乡。
一个柔弱却有情有义的花妖,一个平凡又英勇无畏的教书先生。
他惜她雅量高致。
她慕他刚正不阿。
他们于第二年拜了天地。
从风雪山中生死挣扎过的一对男女,向天地起誓,决意要互相陪着。
沐风当时没来得及想过人妖寿数有别,只望在寿数之内疼她爱她不辜负她。
日子过得算是琴瑟和鸣。
只是偶尔沐风将情意寄于言语上,挑着时间告白一番,阿净总是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给回答。
那是他们归家后的第十年,这十年里郎才女貌琴瑟和谐,一度成为当地佳话,可惜好景不长,阿净的妖怪身份很快就被发现。
因小儿顽皮戏水而不慎落河,彼时正逢雨季,河水汹涌,孩子落下去很快便瞧不见了脑袋。
阿净记得那孩子,他虽顽皮,可白白胖胖讨人喜欢,时常来寻她叫婶子,还会带些小玩意来给她。
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眼瞧着那小小的身影被冲远,已非人力可到达之处,阿净纵水将孩子托回岸上,孩子只是呛出几口水便哭闹起来。但大家看她的目光,却似她杀了这个孩子。
沐风就在不远处砍竹子,当地纸张昂贵,向来都是他亲自做竹简给孩子们用作开蒙识理。
他赶来时,阿净已经被逼到了河边。
向来融洽和谐的邻居们瞬时变了脸,吵嚷着要杀了她。
沐风想都没想就拉着阿净狂奔,一路跑回家里,把门用东西抵住才紧张地转身检查:“伤到你没有?他们怎么会发现的?”
“我既看见了,就不能当做没瞧见。”阿净垂眸说,忽而抬眼,怔怔地盯着沐风看了许久,看到眼眶渐渐续起泪水,她喃喃道“原来是这个时候啊……”
沐风见这情状,只当她被吓到了,瞧得心焦,赶忙转身打算收拾家当,口中念念有词:“你莫怕,我带你走。”
本是一句关心,却剜得阿净一颗心千疮百孔,她痛得不行,想用手去捂却也是徒劳。
“众叛”泪光模糊之中,她朝自己慌张的丈夫伸出手掌。
“亲离。”
那是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以来,阿净第二回对沐风动用法术。
第一回是怕他在大殿之上冒犯大人。
第二回是叫他忘记自己。
众人高举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油刺鼻难闻,阿净封了沐风的行动,然后当众起了阵狂风坐实自己妖怪的身份。
树折叶飞,沐风乍醒过来,懵懵懂懂间瞧见自家屋顶被吹飞了。
他吓得起身去拦那名正在施法的女子。
却被她身边的罡风吹得几个打滚去到乡邻之间。
他可是和那妖怪同住了十年的男子,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去扶他。
沐风没来得管乡邻这些眼神,慌乱间拿起手边锄头给自己壮胆,说:“这位姑……姑娘!你是谁?为何要毁掉我的屋舍?”
“你把我忘了!”这话说得刻意,甚至故意提了几分声音,叫四周的人都能听清,“我要杀了你们!”
沐风呆在原地,愣怔间还未来得及问什么,只见那女子已朝自己飞身而来,他意识到自己手上的锄头还朝着她,下意识想转动手腕,却发现浑身都动不了。
回过神来时,阿净已悄然倒地,鲜血染红衣衫。
沐风明显瞧见,火光之中,映着那姑娘眼底浅浅两横水色。
她说着拙劣的谎,又在为此淌真情泪。
她哭了。
她为什么哭的?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周围有人欢呼,有人质疑。
没人来得及想这般能纵起狂风的妖怪,如何能轻易被制服。
有人在问:“先生,你为何同这妖怪生活一处!”
有人责骂:“下午你还带着她从河边逃跑!”
有人在喊:“一定是妖法欺骗!那妖怪刚才都喊了!”
有人圆话:“就是,你没看是先生亲手杀死了那个妖怪吗?”
沐风想说什么,甚至已经感觉话到了喉咙口,却一字也讲不出,只觉一颗心在不要命的跳,嘴里苦得很。
他晕倒之后,成了那个被妖怪苦苦欺瞒多年的可怜人,被邻居们架着回家去。
翌日,道士于菜市口除妖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众人闻声而动,沐风也被带了过去。
高台柴薪铺了一圈又一圈,木架上捆着一名女子,瞧着身形单薄,浑身血淋淋的,隐约能辨穿的一身黄裙。
她脑袋低垂,却在沐风到来之际忽有所感一般缓缓抬头。
这一抬头惊得刑台之下众人暗发几声骇然尖叫——那一张脸已是血肉模糊。
偏双眼黑白分明,视线艰难地穿过人群,看向他。
沐风心中忽地酸楚难挡,一时胸痛得脚步不稳,身边的人扶住他,却听这个可怜人问:“为何要杀她?”
“先生,她是妖啊,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我不看了。”沐风头痛得要命,转身离开,他迷茫地回到家中,废砖烂瓦中瞧见几个匆忙打包好的行囊,鬼使神差地就这么背了起来,从此一去不回,再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阿净被焚于他的背影之后,连丝火光都没让他瞧见,这回寿数终于到了尽头,她在烈火带来的无边痛楚中,忽地想起当年离开昆仑虚时,她问大人的最后一句话。
“为何我一定会死?”
“因为情啊爱啊的,就是很容易死人。”
阿净圆了因果,却止不住自己流泪,她哭得心都碎了,自己也说不出为何。
她被烧成细灰一抔,又被镇在深山之中,道士咒她永世不入轮回。
当晚,山雾渐浓,有仙光踏夜而来,浓雾之中伸出一只手,曲指招来封着阿净骨灰的陶坛。
他端详许久,慨然道:“可惜了这个好孩子。”
诘问到这里就消散开。
阿净生死道销,听夏花妖这一族的因果已了。
所以之后她们才能被放出那冰天雪地。
土生半天回不过神来,盯着空荡荡的屋梁,急得跳起来:“后来呢!!!”
“不是!我记得你,我真的记得你!”土生急急喊起来,“你这一场是死劫,还是我亲手写的,我没写有个妖怪为了救你这样啊,我写你要死昆仑虚里的!”
“你,你得信我啊,这事也不是我干的!”
沐风抱着荷包,转过来无可言状地看了眼土生,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什么叫也不是你干的。”谢逢野却敏锐地问,“你还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