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一路上赶过来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以至于闫慎拉他上马,一路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安排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去。
从马上下来,脚明明是踩在实处,却像是每一步都要踩空。
河道周遭围了一圈人,隐约还可以听见几名役工的哭嚎。
他趔趄着扒开人群,只见一具尸体横躺在杂草堆里。
尸体已经被人断了头。
血肉四溅在草丛,断颈处的白森森的骨茬,像是死前被人用刀砍了无数次,鲜红色的血在清冷的蓝色官官服上晕染开一片又一片。
河道处湿潮,伤口处已经爬满了虫子,啃噬着残余的残肢碎肉。
“穆公子若是愿意,以后得空,崔某邀公子一聚。”
崔行舟的话还在耳边,穆远一瞬间痛感涌上头顶,身体如被巨石砸麻了一样,挪动不了半步,后退被人虚虚扶了一下,才堪堪站稳。
这怎么可能,他不相信。
直到尸体被运回义庄,他看见了已经哭哑了的六郎,才意识到崔行舟是真的死了。
许挽月的眼睛红了一圈,想去送最后一程但却没敢进去,就站在门口拉着六郎,生怕他做了什么傻事。
里面实在太血腥太残忍,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闫慎拿了仵作的给出的尸检,冷面凝注着尸体走了一圈,又俯下身去,将尸体全身重新检查了一遍。
驼背的仵作老头见状,心里一下子就不满起来,嘀咕道:“大人,我的验尸技术绝对没问题,这位公子是昨夜子时死的,腹部那一刀是致命伤,死后才被人断的头。”
闫慎颔首,看都没看他一眼:“我知道。”
闫慎说话向来冷冷冰冰,吓得仵作老头还以为他生了多大的气,赶紧闭上了嘴。
闫慎站起身子道:“验的没有问题,”他又转头吩咐道,“长风,取些银子来,送他回去。”
仵作老头得了甜头,心满意足地走了,许挽月叹了声气,劝了好久才也拉着六郎回去。
穆远方才一直站在旁侧,一言不发,头也不抬。
现在所有人都走了,他看着那具尸体,才慢慢眼睛有些酸涩。
闫慎也没想到崔行舟会这么就死了,他也在怀疑之前的一切,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他望向穆远,只见那人垂下眼睛,闭了闭,一直攥着的手逐渐松开。
他睁开眼,向他作揖道:“大人,卑职能看一下尸体吗?”
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疏远得不能再疏远。
闫慎道:“……嗯。”
等他挪开了步子,穆远才上前去。
穆远触及崔行舟的手,只觉得冻得他身体一颤,好冰,身上还有点水。
他仔仔细细检查了尸体各处,伤口确实和仵作说的并无太大差别。
他将尸体的袖子卷到了小臂,只见手腕处是有一排淡淡的痕迹,但绝对不是他那日水下摸到的疤。
闫慎看着他一路检查到胳膊、手腕、指尖,不出所料,穆远也发现了指尖里面的木屑。
穆远眉峰一蹙,猛然起身望向闫慎。
他道:“河道不是第一案发地。”
闫慎道:“嗯。”
穆远应该是见过这种木屑的,他闭目细思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自顾自喃喃道:“古塔的地板是这种木质的,他是在古塔被杀的。”
话音刚落,他就抬步向外走去。
“等等,”闫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现在不能去。”
穆远咬牙回头,对上他的眼睛,克制道:“……为什么。”
穆远用力想要抽出胳膊,可他越用力,闫慎攥的越紧。
闫慎皱眉:“凶手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之所以移尸就是为了隐藏案发地点,若我们就这么不加掩饰地去,他销毁罪证的速度一定比我们快。”
穆远问:“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闫慎道:“明日,我自有办法。”
穆远闻言,胳膊渐渐卸了力,冷静下来后,低垂着头道:“对不起,是卑职鲁莽了。”
闫慎眉心皱得更紧,他盯着他,手下力道依旧不松,但也不说话。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穆远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尽可能放平语气道:“大人,没有您的命令,卑职哪也不会去,不会说出去半个字,这样您放心了吗?”
穆远就站在昏暗的烛光里与他对视着,言语是温和的,可眉眼太冷淡了,闫慎望着他的眸子里,无论他怎么去寻,对方都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寻不到一丝的情绪。
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他感觉那人眼里以往的热切、笑意、关心,好像都在悄悄流失。
为什么。
是因为看清楚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然后就不想再装下去了吗?
还是因为发觉他有疑心,害怕自己被他杀了,所以换种方法接近他吗?
若是后者,没关系,他可以陪他慢慢演。
可若是前者,闫慎眼色忽地沉下去。
他想抽身,他不允许。
闫慎手下一用力,将人拉近了半步,语气凌冽道:“我不信你,今晚就待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许离开。”
穆远抬眼看着闫慎近在咫尺的脸,他有些不可置信,但这种惊疑转瞬即逝,很快又成了一滩死水。
他不会再去想什么闫慎是不是有什么不同,闫慎的情绪是不是自己带来的改变。
因为所有的改变都是可以装出来的,都是他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一些无所谓的拉扯就可以左右一个人的心性,却忘了改变别人本就是件不自量力的荒唐事。
都说了是系统任务,那就当任务来完成,其余过多的东西,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倾注了。
其余过多的东西,他也不要了。
他没有反抗,垂目道:“一切听大人安排。”
闫慎深呼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任何反应,他有些着急又有些恼意,但都没理由发泄,一咬牙转身就拉着人朝府衙走去。
一进房门,闫慎就将人强拉硬拽了进去。
穆远不知道自己又触了闫慎什么霉头,直直地站在门口,盯着闫慎的一举一动,仿佛指望着闫慎下一瞬开口放他走,他就能立马夺门而出。
只见闫慎掀袍一坐,指尖刚一碰到茶壶,又放了下去,他抬眼道:“……倒茶。”
穆远很听话地走了过来,一般人生气,手里的瓷器都要磕磕碰碰,可偏偏穆远不是一般人。
他取茶杯的动作轻缓,就连眉目都是刻意舒展的,若是个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以及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将茶杯推给闫慎,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闫慎的手,他也只是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抽离了出来,没做半刻停留。
闫慎指尖颤动了一下,整个人沉默下去,就只有一杯茶,他像是沉思般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喝了许久。
穆远眼见着闫慎抬手准备倒第二杯,他原本是想着若是闫慎让他倒第二杯,他出言回绝了就是,可闫慎没有叫他倒茶,而是自己倒,他不禁皱了眉,立刻上手止住了他的手。
他不理解怎么喝个茶,为何却做一副喝酒样。
穆远从他手里取过杯子,轻扣在盘子里,淡淡道:“抱歉,大人,晚上了,再喝该睡不着了。”
闫慎因着这动作抬了头,与他对视,眼底稍微起了些亮色,他道:“那就睡觉。”
穆远闷声应了一声,心道终于结束了,恭谨地作了一礼,转身就准备走,却只听得闫慎在身后道:“你去哪里?”
“嗯?”他回头,只见闫慎已经站了起来,他疑惑道,“大人不是说休息吗,卑职回去休息。”
闫慎又习惯性地敛了眉,冷着一张脸,却说着惊天动地的话:“睡我房里。”
穆远伸向门闩的手凝滞住了,但他没驳,他知道闫慎对他不放心,所以很听话地走向小案木椅那边。
闫慎冷不丁道:“睡榻上。”
穆远这下子不由得回头,迟疑道:“那您睡哪?”
闫慎看着人说不出口,大多人只要眼睛看不见,脸皮就能厚些,他移开了视线,道:“也睡这里。”
穆远闻言,打着玩笑话:“那卑职自然不能睡榻上,大人您睡就好,卑职——”
“我不介意,”闫慎打断他的话,转身将外衣除去,“闲话少说,我也累了。”
穆远话没说完就被迫憋回了肚子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榻边,准备脱靴却又被喊了停。
闫慎眉心蹙成一团,语气里有些不可置信:“你不脱衣服就上床?”
穆远咬着牙,正想回话,却看见被堆叠成豆腐块的被子,他又想起闫慎有强迫症这茬事,又咽下一口气,站起身子,背对着闫慎,一言不发开始解腰带。
闫慎挪了几步,就一眨眼将外衣搭到衣架的功夫,再一回头,穆远已经将衣服脱得只剩下里衣了。
穆远像是撒气般将衣服胡乱给旁边一扔,靴子都是斜倒着,管也没管,就径直上了床,将枕头往靠墙的地方拉去,整个人就和墙贴的紧紧的。
闫慎看着这一幕,觉得好气又好笑。
不过,这么久了,终于有些反应了。
他没有说什么,抬手将衣物都取走,和自己的衣服一起挂在衣架上,而后站在床边,将中衣的腰带紧了紧,朝着里面人的背影道:“都不盖被子吗?”
穆远:“……”
他低着脑袋,起身将被子拉开,往自己身上裹的时候,余光瞥了一眼闫慎,手下动作却止了下来。
“你怎么不脱衣服?”
“我只是嫌外衣上灰尘多,何时说要脱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