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意识到周烁根本无法撼动,如同一块被军政训练与多年外交打磨过的铜墙铁壁,记者们果断调整了战术。矛头很快便转向了他旁边这位看似较为“柔软”的目标。
“请问路先生,”提问的是一位来自克洛根星的驻地军事记者,他佩戴着军部特制的联频耳麦,声音经过音频优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是什么时候知晓这篇论文的?”
镜头扫过,目光集中,周围瞬时安静了一瞬。
路铭一早已背熟了答案。他按照Lee提前准备的回应开口:“和负责人拿到论文的时间一致。”
短句、无可挑剔。标准得就像一块抛光过的诺瓦星冰晶。
“那么,您本人对‘信息素可能具伤害性’这一流行观点持什么立场?”他的语调并不尖刻,却充满着冰冷的钝感,就像在询问某种“潜在风险物”的携带者是否自知自身危险。
这问题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得残忍。但正因它的“简单”,任何表态都容易被断章取义,任由外界操控解读方向。
路铭一目镜中闪烁着Lee留下的标注:【请路铭一补充该问题的回复】
这意味着这一段没有标准答案,只能自己填空。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搓着和周烁同样的西装袖扣。
“我很愤怒。”
话语脱口而出,甚至带了一点轻微的颤音,但那情绪是真实的、不加掩饰的。台上微微一静。包括周烁,也悄然侧过脸看他。
这一眼带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判断,像是在衡量他是要越界,还是正尝试向外走出一步。是支持,还是提醒?他看不懂。
但那位记者没有留给他辨别的时间,追问如冷箭般接踵而至。
“愤怒?为什么?我们提出质疑,难道不是基于对自身安全的合理担忧吗?”
路铭一意识到,如果此刻退缩、犹豫,所有关于诺瓦星的讨论都将被导向“隐瞒”、“危险”甚至“不可控”。
“我愤怒于这个误解延续了太久,久到它变成了一种‘默认真相’。但事实上,实验证明,诺瓦星人的信息素仅对本族产生周期性吸引反应,且该反应局限在【】周期,并不具备持续性干扰——至于其他群族,感知到的只是类似‘气味’的化学识别,而非某种操控性影响。”
他在努力维持语言的科学性和中性,避免情绪渗透太多。
但克洛根星记者并不打算听完,轻笑着打断他:“我想我们都应该等到第九区生物研究院核实论文真实性后,再讨论这些‘理论数据’。空谈没有意义。”
话语看似理性,实则处处设限。像是在提醒:你说得再多,也不过是未经验证的“嫌疑人陈词”。
这一击几乎将路铭一击退。他的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时无言。
记者还在等待他的回应,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身侧不疾不徐地响起,如同稳定舰船的重锚抛落。
“这是自然,”周烁慢悠悠地开口,淡定的语调中却多了一丝调侃意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造谣一时爽,辟谣火葬场。”
他话音一落,会场顿时响起一阵轻笑,有人憋不住,甚至在滚动播报的信息墙上打出“指挥官今天玩梗了”的弹幕。
紧接着,他又朝台下做了个指引的手势:“现在,压力转移到了第九区生物研究院的Cassie女士身上——很高兴我们有像她这样拥有八级科研伦理审核资格,且身份独立于人类和诺瓦星人的负责人,不然这发布会我也没底气召开。”
摄像镜头跟着他的手势转向Cassie,这位来自milie星的研究员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露出一个无奈又专业的笑容,配合地开了个玩笑:“请各位给我三天时间,至少得让我睡两个完整周期再回答。”
笑声再次响起,紧张的空气明显缓和。路铭一微微偏头,看着周烁。
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是在用幽默的方式扭转舆论走向,为所有还未被“确认无罪”的人,争取一个正常发言的机会。
后续的问题都在Lee提前准备的发言稿范围内,结束的时间甚至比路铭一预想的提前了几分钟。
穿梭车内的光线被调成温和的昏金色,防爆玻璃自动切换成遮光模式,挡住了外头媒体无人机群起簇拥的闪烁灯光。
离开会议厅所在的街道,周烁率先低头处理起掌机上的文件,翻阅着一页页需要他签字确认的文件与新闻舆情初报,神情冷静得仿佛刚刚不过是出席了一场例行通报。
路铭一坐在他旁边,一直没说话。
他的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缓慢而小幅度地来回搓动,像是在消解残留的紧张,或为一场没能漂亮收场的考试做心理补偿。
终于,在穿梭车驶入中心区前,他开口道:“……我今天表现得不好,对吧?”
周烁没有抬头,手指继续在全息屏上滑动:“你觉得自己哪里没表现好?”
路铭一迟疑了片刻,像是被这反问逼迫着,必须再次复盘。
“太情绪化,措辞不够冷静,也没控制好节奏……我被记者牵着走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点懊恼,但更明显的,是一种想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没意识到问题的急切。
周烁终于停下手,调出屏保动画,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些确实是存在的问题。”
简短,直接,没有安慰,也没有责备。就像是他在审阅一份报告时发现了数据误差,指出来,然后翻篇。
“……你生气了?”路铭一脱口而出,说完又像后知后觉地想收回,“不是,我是说……你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周烁靠在悬浮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间,语气依旧平平,“如果你觉得我生气,那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太会表现别的情绪。”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自嘲,但又像是纯粹的陈述事实。
路铭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窗外,一片流动的赛博城市夜景,交易所星特有的霓虹招牌鳞次栉比地闪烁着,全息广告光影像波纹一样划过。
“你一直是这样?”他轻声说。
“什么?”
“公事公办,说什么都像没情绪,就像……你从来没有个人意见。”他顿了顿,“包括对我。”
周烁看着他,眼神深不可测:“你希望我有什么样的意见?”
路铭一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他希望周烁在乎他,却又不敢确认那种在乎会不会只是出于政治联姻的责任。他不敢说“喜欢我”这三个字,因为他知道,在阿斯泽拉星系的权力结构里,“喜欢”是最不稳定的变量,更何况他还是个不具备人类女性性征的外星人。
车厢陷入短暂的静默。
最终,周烁语气平淡地开口:“发布会后,我说‘你表现得比我预想中冷静’,不是在安慰你,是事实。”
“……嗯。”路铭一轻声应着,像是被突然松了一根紧绷的弦,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要担当的是第九区负责人伴侣的身份,站在那个人身边,而不是身后。”他语速放缓了一些,“那你就要学会怎么控制那些情绪,用它们而不是被它们用。”
“就像你一样?”
周烁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至于对你,原谅我没办法有更多的表达了。”
这句话一出口,车内的气流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路铭一靠在座椅上,望着车顶微光闪动的光纤轨道线,忽然有些困倦。也许他还没学会像周烁那样处理复杂场面,也许他并不确定这种联姻背后到底有没有感情的可能。至于对周烁本人,对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重新打开掌机调出新闻版面,在铺天盖地的“第九区负责人与其伴侣共同出席发布会”的新闻稿中,周烁在头条的角落发现另一条不起眼的新闻。
阿斯泽拉星系统帅之女与其未婚夫今早共同出席克洛根星首都孤儿院的剪彩,首都孤儿院是为克洛根星海军总署在……
他点开那条新闻,发现只有一张简单的配图,秦戈穿着一袭长裙——她甚少穿裙子,那条粉红色的礼服裙,肩部是柔和的羽毛装饰,收腰处绣着代表统帅家族的星环纹章,却并不符合她的性格。
她站在小利文身侧,神情温婉,从容不迫,像是天生就该出现在这样公开而庄重的场合。
周烁盯着画面看了很久,直到掌机屏幕因为无操作而自动变暗。
那一刻,他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下。
他清楚地知道秦戈为什么穿裙子——这不是她的选择,是她的角色决定的。和今天的路铭一一样。
对她来说,那不是一场感情上的婚约,而是一场职责上的交接,而她选择了接受。
也许他可以像秦戈说的那样,坦然地继续他应该做的工作,等凌霄正式上位后,他回到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无关。他们可以在没有人知晓的地方约会、拥抱、亲吻……广袤的阿斯特拉星系,拥有数十个存在生命体生活的行星,他们可以挑选除克洛根星以外的任意一个星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接受那样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
现在的一切对路铭一也不公平,周烁闭上眼睛,吞下这个庞大的秘密:我并不是你真正的联姻对象,第九区真正的负责人名叫凌霄,你应该和他培养感情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