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大雁继续成群结队的南飞,香气馥郁的桂花树也渐渐要开始落了。
王老师抱着厚厚的一摞卷子,手里还夹了一张成绩单,迎着全班同学的目光慢悠悠走了进来。
前些天刚举行完期中考试,所有同学这段时间都小心翼翼,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这是入学以后的第一次正式考试,大家都在等着这次的考试成绩一锤定生死。
贺炤心中有些忐忑,他入学以后其他科目还行,唯独物理实在是有些吃力。
刚考完试全班第一当然是万众瞩目的那个,很多人都围在余伯希身边对答案,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什么余哥你这道题竟然选的是c!完了完了,我的选择题已经决定我这次的命运了。”
贺炤默默听着他们说“选c就完了“,突然心头一紧。他也选的是c,他明明还觉得有点把握的,现在那点把握都荡然无存。
一旁的白进对完余伯希的答案后几乎痛心疾首得问道:“余哥,你觉得这个题难吗?我怎么连题都看不懂啊!”
余伯希喝了口水,“个别题有点麻烦......”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贺炤没精打采的后脑勺。两个人坐了两个多月的前后桌,时间长了,余伯希只通过贺炤的背影就能分辨出贺炤的心情。
平日里笔直的背如今软趴趴的,连后脑勺看上去都阴云密布的。想必这次考得应该是不太理想。
低声补了句:“不过整体确实有点难。”
说完,他喝了口水,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一听连余伯希都说难,好像找到了同盟和靠山,于是哀嚎都变成了对这次试题的咒骂,各个又都活起来了。
等其他人都散了以后余伯希轻轻碰了下贺炤的椅子腿——这是两个人这段时间形成的一个默契的暗号,贺炤扭过头来,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了?”
余伯希一看贺炤的脸却忍不住笑了,“倒是你怎么了?怎么脸都皱皱巴巴的了?”
贺炤咬了咬嘴唇,气道:“你竟然还笑!”
余伯希连忙收敛了笑容,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此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贺炤觉得这人特意叫他就是来嘲笑他的,用有些泛红的眼角瞥了他一眼就转回去了不理他了。
直到再次看到贺炤郁闷的后脑勺余伯希才想出下一句话:“这里有个现成的老师,你不会可以问我啊。”
但是在舌尖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来。
现在的高中都比较人性化,老师不会当堂张贴成绩单,只表扬成绩优异或者进步比较大的同学。
学生们从王老师的神情分辨出来,这次应该考得不错。
王老师从后往前的表扬,贺炤一开始听得很入神,王老师念一个名字贺炤心凉一截,等只剩前三待公布时贺炤已经是活人微死的状态了。
他入学成绩排名是全班第五,贺炤抬头看了一眼班里剩下的同学,他实在没有信心挤进前三。
王老师公布了第三,是班长,贺炤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接着老师公布了第二名,和入学成绩一样,仍然是和彦清。
虽然和彦清的分数也挺高的,但和彦清的脸色看上去像是要杀人,仿佛不是第一这个成绩就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了,所有人都默契地看向余伯希。
果然王老师笑嘻嘻道:“这次期中考试,年纪第一又花落我们班了——余伯希!”
王老师紧接着念出了余伯希各科的分数和总分,班长感叹道:“他所有理科成绩扣的分加起来都没我一道选择题扣的分多!”
所有人此时都反应过来,什么题很难,果然都是骗人的!
贺炤原本就低着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在余伯希面前说过一些大道理,也臭过脸有过疑问。他对待不同的出身尚且还能坦然面对,毕竟这是一门投胎的学问,可是面对明晃晃的分数上的差距,贺炤心里那个名为“平等”的天秤此刻摇摇欲坠起来。
余伯希让他觉得难堪。
这是一个将责任推诿给他人的句式,可是此时此刻只有这句话能如实表达贺炤内心的低落和难堪。
贺炤最后查到了自己的分数,和自己预想的一样,只一门物理成绩的扣分快要赶上余伯希所有科目加起来扣的分数。
贺炤小声感叹道:“余伯希,你真的很擅长学习。”
余伯希轻松道:“嗯,我觉得学习还是挺有趣的。”
贺炤垂头丧气起来,他好羡慕余伯希至少永远擅长学习这件事。他对学习只能说努力认真,而谈不上擅长和热爱。
余伯希看见身前的贺炤好像快要缩成一团小小的蒲公英,风一吹就要四处飘散。
下课后有人叫余伯希出去打球,余伯希没有理。
孙云安下课后跑过来向贺炤哭诉他这次考得有多差,又和贺炤说了一些话,贺炤都显得意兴阑珊。孙云安见贺炤情绪不高,说了几句话后离开了,贺炤过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座位。
余伯希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甚至是看不见别人闲事的人。可是他看见贺炤走了出去,忽然想起贺炤上次泛红的眼角,心里骂着自己多管闲事却还是跟了上去。
贺炤忍着心里的难受走了出去。
他从前也是有考砸过的,可是这还是第一次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他和余伯希之间的差距,代表着他在渭城一中的坐标,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普通人。
贺炤原本想找个角落悄悄擦眼泪,哪知道可能是难过得太投入了,他正要拐进去,脚下一顿,猛地撞上一堵人墙。
一抬头,是余伯希。
于是余伯希一低头便看到的是贺炤这样一双通红的几乎蓄满泪水的眼睛。
“贺炤?你干嘛像是世界末日了一样?”
这是余伯希第一次看见贺炤流眼泪。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意见大于分歧、又总是让他情不自禁思考的男生,此刻就像被剥去了爪子的小猫,不似往日生龙活虎,而是通红着双眼咬着嫣红的唇珠。
真娇气,余伯希在心里想。
贺炤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余伯希!他下意识地捂住眼睛,想要离开。
余伯希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现在出去外面都是人。”
贺炤就这么懵懵地被余伯希拉着走,余伯希在心里轻笑道:“现在倒是乖得很。”
他将贺炤拉进没有人的卫生间,递给贺炤纸巾,贺炤盯了纸巾两秒,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巾,自己擦了擦眼泪。
余伯希不确定贺炤此刻是否想要见到自己,是否需要他贫瘠的安慰。可是他又的的确确想做什么。
“你很厉害。”余伯希轻声说,“不过下次你有什么不会可以问我。”
余伯希觉得一定是卫生间里灯光的原因,让顺着贺炤瓷白脸颊滚落的泪珠变得像是圆润的珍珠,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却触碰。
余伯希一抬手,那珍珠变又变成了湿漉漉的泪水,他于是只触碰到了贺炤光滑的肌肤。
这一下让两个人都陡地一惊。
余伯希手足无措道:“我......”
余伯希神情认真,动作温柔,贺炤的豆大的泪水就这么从脸颊滑落沾湿了余伯希的手指。
贺炤其实很讨厌余伯希那种游刃有余的模样,这样的对比之下真的显得他很差劲。然而此刻余伯希的手指和他轻声的安慰又都恰恰是贺炤最需要的,还是出自最有说服力的余伯希之口。
于是那份难堪在这样恰如其分的温柔下慢慢被消解。
眼泪还在滚落,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这么厉害,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很蠢?他低下头,不敢看余伯希的眼睛。
余伯希摇摇头。
他的手想摸摸贺炤柔软的发丝,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贺炤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问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要给我讲题?
“可能看到你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余伯希撩开了他的额角,上面有一道不明显的芝麻粒大小的疤痕。
“这是我小时候不学习,我妈拿她的首饰盒砸的。”
贺炤顿时瞪大了双眼,明明自己还哭哭啼啼说话都还不利索却还问:“疼吗?”
“疼啊。”余伯希爽快地笑了,“疼了我十几年,所以现在每天都在好好学习,拼命学习,生怕被她再砸第二下。”
贺炤的眼泪止住了,声音沙哑带着鼻音,“你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已经很优秀了吧。”
听到贺炤说他优秀,余伯希没忍住地笑了一声。
“我爸妈现在虽然事业有成,但是两个人的压力都很大,尤其是我妈妈,因为我种种原因,她很想要得到认可,她一心想要闯出一番事业,也望子成龙,希望能让其他人刮目相看。”
有一次谭咏菲从外地出差回来,见到她临走前要求余伯希完成的任务竟然一项都没有做,她一时气急拿起手边的首饰盒就砸向了余伯希。
那个疤原本是可以祛掉的,可是余伯希不想,最终留到现在,只平时拿头发盖住。
余伯希不习惯这样暴露自己的伤口,他怕别人看向他的目光有怜悯,可是他余伯希哪里需要怜悯?别人想要的他通通都有,他想要的,他自己也会得到。
他刚想转换话题,却见贺炤用一种几乎像是羡慕的神情看向他,语气很轻道:“看来你妈妈很在意你。”
这次反而是余伯希惊讶了,“是很在意我。”
在意他的成绩,在意他的奖杯,在意他在众人面前是否得体,这也的确是在意。
贺炤的眼底闪过一丝的落寞。
此时他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他问:“你真的要给我讲题吗?”
余伯希挑眉道:“当然了。”
“其实你也没有必要为我花这么多时间,我,我可能真的不擅长学物理......”
余伯希疑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这件事没那么困难呢?就像你去演话剧一样,先试试总行吧。”
贺炤的眼睛忽地被这句话点亮了。
贺炤问:“你为我讲题,我该怎么谢你?”
“怎么谢我啊?”余伯希思索片刻,“你请我吃饭吧。”
余伯希只是随口一说,然而贺炤却认真思索了起来。
众所周知,余伯希是很贵的,他第一次见到余伯希就知道这是一个从里到外都很昂贵的人,不是贺炤能支付得起的。就算是请客吃饭,要达到余伯希平常的水准对贺炤来说都是一件不小的负担。
贺炤拿余伯希当朋友,可是又不太像是简单的朋友。他不会为了朋友支付那么昂贵的代价。
朋友是不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但是余伯希是。
余伯希对贺炤来说就更像是一件吸引他目光却又无法企及的漂亮奢侈品。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买得起。
贺炤买不起,然而每一次看到,都更加让他想要得到。
他知道,只要自己露出一点贫乏的底色,就再也没有资格靠近这样的奢侈品。
可是贺炤不甘心,他还是想要赌一把。或许,即使普通如他,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奢侈品。
“一言为定。”
贺炤斩钉截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