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内文学馆的绣阁里,尚功局司制司的沈司制正在为公主授课。这位以绣工闻名后宫的沈司制手持绣绷,指尖翻飞间,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便在绢布上绽放开来。
徽言端坐在绣架前,虽然不善女红,却对这位能凭技艺在宫中立足的女官心生敬佩。她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生怕一个不慎便毁了这幅绣品。身旁的卢宦英同样眉头紧锁,手中的针线仿佛与她作对,绣到一半的牡丹已经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唯独崔娥兰气定神闲,纤细的手指捻着银针,在绣绷上轻盈游走。不多时,一朵娇艳欲滴的粉牡丹便跃然绢上,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蕊都纤毫毕现。
“公主的针法越发精进了。”沈司制俯身查看柔嘉的绣品,满意地点头。
柔嘉浅笑盈盈,“都是沈司制教导有方。娥兰也时常指点我针法。”
崔娥兰闻言放下绣针,谦逊道:“公主天资聪颖,妾不过是沾光多饮了几盏公主殿里的好茶。”
课后,柔嘉前往千秋殿向皇后请安。崔娥兰将徽言与卢宦英唤至偏厅,细细分派起三人日后的职责。
“褚娘子。”崔娥兰温声道,“我向尚宫局的王女官打听过,说你机敏过人,尤其擅长骑术与算术。我想请你主要负责公主的骑术指导,兼为公主查阅经史典籍。”
徽言仔细听完,觉得安排十分妥当,便恭敬应下:“崔娘子考虑周全,徽言自当尽心。”
崔娥兰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瓷底与檀木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还有一事需与二位细说。”她的目光在徽言与卢宦英之间流转,声音压低了几分,“便是这值夜的规矩。”
厅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将她的面容掩映得有些朦胧。
“说是值夜,实则是在公主寝殿旁的暖阁里守夜。暖阁与公主寝殿仅一墙之隔,夜里公主翻身、呓语,都能听得真切。再过半年,公主便要启程去铁勒王庭了。这些时日的值夜,须得格外上心。公主夜里若是辗转难眠,或是暗自垂泪,都要立即去陪着说话。”
徽言心头蓦地一紧。她这才明白,这所谓的值夜,原是要她们做公主深夜里无人知晓时的依靠。那些不能在人前显露的惶恐与脆弱,都要由她们默默承接。
徽言记得公主提过的和亲一事,只是她此刻方觉其中分量。公主每日都不能懈怠,她所习的礼仪才艺,身边人时刻的关注提点,无不是为了将她塑造成无可挑剔的王妃。这般精心雕琢,倒像是要把活生生的人,打磨成一件完美的和亲信物。
也是到此时,徽言才意识到,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其实与自己一样身不由己。只是她尚有逃脱的可能,而公主却注定要背负着和亲的使命远赴异邦。
按照惯例,公主柔日习经文音律,刚日练番语骑射。
明日恰逢刚日,卢宦英虽对徽言心存芥蒂,却也不敢耽误正事。
回到含翠园后,她驻足廊下,双手叉腰,开口道:“明日骑射课在羽林卫马场。”顿了顿,又硬邦邦地补充,“公主的坐骑唤作霄云,是一匹白马,养在御马厩中,找不见便询问看守马厩的吴驭丞。”
徽言闻言莞尔,福身行了个半礼,“多亏卢娘子提点,否则明日怕是要手忙脚乱了。”
这话说得太过乖巧,反倒让卢宦英一时语塞。她耳尖微红,随即扬起下巴,面上仍旧轻蔑,“少在这儿花言巧语!寒门终究是寒门,休想凭着几句甜言蜜语就……”话到此处突然卡住,竟脱口而出道:“就妄想得到裴学士青眼!”
“裴学士?”徽言眨了眨眼,忽然会意——原来这位卢四娘子,竟是为了裴世珩在吃味。
卢宦英话一出口便懊悔不已,连脖颈都涨得通红。她急急转身,绣着缠枝纹的裙裾在青石板上旋出半个圆弧,险些被门槛绊倒也顾不上,逃也似地钻进了厢房。
徽言望着那扇猛然关上的门板,终是没忍住,以袖掩唇轻笑出声。
在含翠园小宦官安吉的引领下,徽言来到玄武门旁的御马厩。此处距离含翠园不远,时有披甲执锐的羽林卫往来巡视。
守卫验过腰牌后,徽言独自踏入这片弥漫着干草清香的天地。马厩内光线昏黄,数十匹骏马在隔间内或立或卧,见生人进来,纷纷竖起耳朵张望。
吴驭丞是个背脊微驼的老者,粗布衣衫上沾着草屑。他瞧见徽言腰间象牙腰牌上“柔嘉”二字,立即堆起笑容迎上前道:“女郎君可是要为明日骑射选马?”说着引她到一匹枣红马前,“这匹‘绛珠’最是温顺,从小在御苑长大,连缰绳都是拿绸布缠过的。”
徽言伸手抚过马鬃,绛珠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她虽会骑马,却对相马之术一窍不通,只好笑道:“大人慧眼如炬,这马儿看着就精神。不知公主的霄云马在何处?”
“哎哟,可当不起‘大人’的称呼。”吴驭丞连连摆手,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老朽就是个养马的粗人,女郎君唤声‘吴驭丞’便是。”他引着徽言往深处走,“霄云马性子娇贵,单独养在最里间。”
转过几道木栅栏,忽见一抹雪色映入眼帘。霄云马通体如新雪般皎洁,鬃毛梳成精致的辫子,马尾上还系着银铃。见有人来,它优雅地昂起头,琉璃般的眼睛映着徽言的身影。
“好一位美人。”徽言不禁赞叹,伸手为它梳理颈毛。霄云马惬意地喷着鼻息,竟主动把脑袋往她手心里凑。
“铁勒……”徽言突然轻声问道,“是在北边吧?”
吴驭丞正往食槽添豆料,闻言动作一顿,“往北三千里,尽是风吹草低的草原。”
“那儿的马……”
“那可不一样喽。”老驭丞抓起把草料在手里揉搓,“铁勒人生在马背上,死也在马背上。他们的战马,听见号角声自己就会往前冲。”他瞥了眼温顺的霄云,“这样的娇贵人儿,到了那边怕是……”
徽言听出吴驭丞话外之音,续道:“那这马便不适合公主了。”
“总要慢慢来。”吴驭丞叹息着拍拍霄云的背脊,“先拿温顺的练手,等骑稳了再换烈性的。”
与吴驭丞交谈过后,徽言将枣红马牵出马场,想在课前先熟悉马性。此马果然温驯,小跑起来平稳舒适。正当她策马绕场时,一段围栏突然坍塌!马儿受惊前蹄扬起,徽言整个人向后仰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玄色身影飞掠而至。徽言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稳稳接住。在草地上滚落数圈后,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
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似乎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