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战事正酣,萧正则以大病初愈之身,在朝堂上固请带兵出征。
皇帝萧绩高兴坏了,亲自把虎符交到他手里,自小到大,第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中有人私下议论:七皇子怕是想夺权想疯了,如此汲汲营营,也不怕丢了性命。
萧正则倒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自己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他心里都清楚,不需他人置喙。容鹿鸣在他这个年岁,已是把那几个北狄名将打得鬼哭狼嚎。
又想到她,总是想到她,萧正则不得不承认,自己既想要军功,又卑微地冀望,若能见到她,就逾矩地求娶她。若被拒绝或遇不到,那就是命了,就放过自己吧,从此不再强求。
刚至北境,尚未见着主帅容雅歌,先远远望见了北狄人的战旗——敌人就在不远处。
天将雨,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潮湿的气息。鸟雀宿于深树,时有鸣啼。萧正则翻身下马,察看周遭地形。
此战已不可避免,他想到兵书上写到的、容鹿鸣教过和她指挥过的一场场战役。
他将队伍分一分为三,左翼、右翼埋伏于一旁的树林中,然后,他率领小队疾行出击,诱使敌人入得包围圈。
雨初时如泣,继而越下越大,铁甲阴沉如暗云。稠密的雨滴激起哄响,吞没一切嘶喊和挣扎,鲜血洒在冷雨里,冶艳极了。
利刃切骨,血肉支离时的颤动俱拢在他掌中。他砍断了一柄剑,又抽出另一柄。战场厮杀,他体会着她的痛楚、快意和悲梦。
他竟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这像是第一次的,他与她真正站在一起。虽然她此刻正在南蛮与敌拼杀,在他离京的那天,她带兵赶往了南境。
死生一线,他与自己的亲兵走散了,可能又是哪个亲王兄弟做的局,总有人迫切希望看着他湮灭,当他从看似枯寂的隐忍里走出来,崭露锋芒。
他知道,他已凭一己之力搅动了朝局。既然做了,总得承担些后果,各种算计和冷箭,这些他都习惯了,不觉意外或悲凉,只是此次确实大意了,他有些后悔。
肩胛被敌人的暗箭洞穿,他从马上重重摔下,倒在尸体之中。暴雨不息,他趁机滚进尸堆,在敌军靠近时屏住呼吸。又冷又痛,他嗅到周遭弥漫着尸体的冷腥味,此时死亡离他很近,似乎只需迈过一道暗色的门槛……
倏忽间,他却兀自笑了,肩上的伤——他记得容鹿鸣也是。生与死靠得那样近,管他命里有没有,他不想再纠结。若能回去的话,就再去见她一次吧,他对自己说。
从死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他咬牙拔去洞穿肩胛的箭。剧痛折磨之下,他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尖锐的耳鸣里,有个声音在问他:如果是容鹿鸣,她会怎么做?他感觉此刻仿佛与她并肩,竟真的忍住了剧痛,弯弓射杀了那北狄人的将领。
暗害他的人不会知道,他的武艺已如此精进了。外人眼里,他在宫中随容雅歌学的那几式,仅仅算是强身健体。可当年容鹿鸣离开弘文馆时,却把容家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容大虎留给了他,叫大虎悉心、谨慎地教他习武。
他心里曾一瞬地腾起隐然的期待:莫非,她也对我……容大虎却小心翼翼地取出封信笺,恭敬地呈给他。他赶紧避了人,展开那信,玉版生宣上仅一行潇洒肆意的行草,笔力刚劲:为谢静妃厚恩,保重。
再去弘文馆找她,人已是走了。每次重逢都是匆匆,连句告别都没有。
他立下大功,也受了重伤。高热不退,容雅歌急派精兵护送他回城医治。一路上,陪侍的医官俱是听得,他在迷离恍惚之际不停喊容鹿鸣的名字。众人均是惊疑,七王爷和容少将的闲话,却是谁也不敢说的。
萧正昀暗插的探子觉得此事不对,萧正则这般冷漠隐忍的人,哪会有钟情?定是看中了容家的兵权,想凭此觊觎太子之位,才演得这出苦情戏。
萧正昀得了消息,第二日一早就入宫向太后宋桓请安,直说自己痴恋容鹿鸣多年,求太后成全。
宋桓听了只是笑:“她的婚,不好赐,可也不是不能赐。”
“若得成鸾俦,定为太后效犬马之力。”
宋桓早就想好的,她若要女帝之位,还需他人助力。一众皇子她都细细考量过,萧正昀是最好的人选:他对权力充满热望,又不知收敛,锋芒过盛。待事成后,不必她亲自动手,给那些对他不满的人一些权力,花点时间和心思,收拾他并不难。
萧正则却不同,她有些看不透他。他生母去的早,童年那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幸好静妃着医官下重药救了他,病好之后又多加照拂,后来竟还收到身边做了个养子。
她先前一直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长得极好看,长眉高鼻,清峻挺拔。渐渐长大了,才发现这人谦恭、隐忍,惯于不动声色。会和十王斗富,为平康里的花魁娘子一曲散千金。也会在京中的贵女面前,自制得像个清客。平时看着不学无术,琵琶却是弹得极好。手谈的功力,据说也少有敌手。十足像个富家的闲散公子。
前些年他状似地无意地写了篇政论,呈给皇帝萧绩。切中时弊、应对之法老辣独到,萧绩读了又读,还着人在早朝上念了,惊到了容止为首的一众文臣。由此,允他上朝听政,不久又因治理水患有功,封了王爵——本朝第一个凭借自己之力获封王爵的皇子。
多大的荣宠,他倒还是淡淡的,温和又疏离。在朝中不多说一个字,一旦开口,必有大事。这次他自请出征实在是莽撞,给了她除掉他的机会,她有预感,他将会是自己的勍敌。
“记得你今天的话。本宫会力促这庄好姻缘。”萧正昀闻言,躬身谢过,匆匆离开。他不适合久留此地。
宋桓拨着新进贡来的一盒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心想:萧正则重伤之人,即刻动手最好,不能再迟疑。她给萧正昀传去密信:她的人会助他一臂之力,除掉萧正则,干净利落。
被利箭重创,当真是痛彻心扉,萧正则恢复了意识。容鹿鸣留在北狄的伤药真是管用,军医官陆徐也是个厉害角色。不过三五天,他就觉得好些了。
陆续又打了几场大胜仗,他带伤上阵,浴血奋战,觉得如同是与容鹿鸣并肩而立,连痛感都钝化了。儿时得自她军帐的茉莉干花,被他小心地藏在胸甲之内。
他知道,容雅歌对他照拂良多,连最精锐的亲卫兵都分了他一半。他只算个不甚得宠的皇子,陛下不会传下这样的密旨。
如今,朝中门阀、派系斗做一团。能让大权在握的容大将军这样做的,唯有那一人。而她这样做,只怕仅仅是,仅仅是出于师徒之谊。
“去他的师徒之谊!”他郁气盈怀,直想砸了手中饮水的竹杯。
指尖划过杯面,上面雕着依依翠竹,雕工精湛,似有风声自杯中来,竹叶飒然。是她雕的,他一看便知。
他把这杯子紧紧握在手中,让自己平静下来。
还有许多事未做,他不能意气用事。
“不过是个女人,”他劝说自己,“亦不仅仅是吾心悦之,若得她助力,则王权可握。”他让自己慢慢抽离出来,似乎越多地思虑如何利用她,就能越快地冷静下来。他不信自己能有深情几许,大概对她的念念不忘里,总藏着对她才华的觊觎。
“吾不如吾师,恨不能超越她。”这个念头,从未消失过。
“要利用好容家,”他想,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他已见过许多。他厌弃自己这般,但却不得不做。
为了护他周全,当年,容鹿鸣甚至让容大虎暗中帮他训练了一批暗卫。
此刻,暗卫的传信到了,酝酿了一月有余,萧正昀要动手了。萧正则握住自己的肩膀,这处伤口与容鹿鸣的一样,“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吧。”他快意地想,预备在他三哥萧正昀身上,试试他将将磨好的“快刀”。
只是,他当时尚未觉察,对王权的热望背后,更浓烈的,是期盼与她晤面,竹炉汤沸,同饮一盏好茶。
即将返京,捷报早已传回京中。萧正则的肩伤开裂又愈合,愈合又开裂。
“何不晚些启程?”容大虎难得开口。
“若伤好透了,戏就不真了。”萧正则笑着攒去伤口的血。
八分的痛让他装足了十二分。他提了个过分的请求,请容雅歌派亲兵护送自己回京,他竟立刻允了。
萧正则简直都困惑了,容家这样的世家,从不参与夺嫡之争,却对他予取予求。他没什么可供容家图谋的,若是有就好了。
“爱美人不爱江山……”脑中无端地冒出这句,当年四王爷执意娶花魁入府,平康里人人如是说。他听罢只是嗤笑。而他心里一直是愿意的,只是不敢说出口:倘若能够——以江山赠她。
马车备好,险途将启。边境的风磨痛他面颊,但是快意,快意呀!握笔的指间有了剑柄磨出的茧子。他饮了口烈酒,喷在裂开的伤口之上。
疼痛锥入骨髓,他握紧长剑,朗声大笑。
他步入马车。
他等着那些人来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