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动作很快,从一楼到顶楼,再从顶楼到一楼,移动速度比来时快了将近一倍。
可是上下奔波好几遍,仍然一无所获,这座宫殿除了他们二人依然空空荡荡,寂静得骇人。诚然他们不想再看见常徊尘宣淫榻上,可是所有人一齐消失的结果更让人无法接受。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澈月气息微喘,鬓边渗汗。快十层楼的距离,他不到一刻钟就走完了。
一人一蝶在原地无计可施,好像故意被人困在这里。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入了后半夜的缘故,殿里气温骤降,仿佛一下子被丢进九天寒窖。
蝴蝶耐寒能力比人更差,吕殊尧很快就支撑不住,翅膀抬都抬不起来,直直往下坠。
在他以为自己会在地上摔个蝶啃泥时,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接住了他。
“吕殊尧。”
吕殊尧躺在他掌心里,被青梨香气裹拥着。他觉得很挫败,因为这种时候本该他来照顾苏澈月,问苏澈月冷不冷,给苏澈月加衣服。如果苏澈月实在冻得厉害,那么勉为其难地抱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现在,情况完全反过来了。吕殊尧甚至不好意思再开口,问苏澈月到底感觉怎么样。
应该是很冷的吧。
“对不起啊。”
“澈月。”
苏澈月一愣,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紧:“你在说什么虫语。”
“我答应了大哥,却没有照顾好你。”蝴蝶在苏澈月手心里虚弱地抖动翅膀,“谁他妈的想到会这样……操。”他忍不住骂起来,“澈月,我要是比你先冻死,你能不能不要恨我了……”
苏澈月:“恨你?”
“你现在还很讨厌我啊,不是吗?”恨意值还那么高。
“……”苏澈月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苏澈月说:“其实,你可以回去。”
“嗯?”
“移魂结的法诀,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吕殊尧冻得瑟瑟发抖,却认真道:“不行,常徊尘现在消失了,没有令牌,我进不来。”
苏澈月嗤笑:“都出去了,还想着进这鬼地方做什么。”
“我肯定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啊。”
吕殊尧清晰感受到身为蝴蝶的心跳越来越弱,他也不知道如果这只蝴蝶死在这里,他的魂魄还能不能顺利回到本体。
“苏——”
“闭嘴。”
苏澈月忽然拢紧手心,掀开衣襟,慢慢地,慢慢地将他送入怀里。
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吕殊尧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片温热柔软的肌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最后紧紧相贴。
血流如湍,骤然加速,一时吕殊尧竟分不清听见的心跳声是这只蝴蝶的还是苏澈月的。
寒绝遇暖,枯木逢春。
「恭喜访客,男主苏澈月恨意值下降100,当前恨意值730。继续努力吧!」
吕殊尧想,如果有一天他迷恋上这股青梨香味,那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澈月,澈月。”
苏澈月说:“嗯。”
“冷不冷?”
“还好。”
“等从这里出去了,你最想做什么?”
苏澈月说:“恢复修为,找回荡雁。”
吕殊尧笑起来:“那你肯定能实现。”
“你问问我呀?”
苏澈月:“有什么好问的。”
“哦,”吕殊尧并不知晓苏澈月能读到他要逃离要打电动要吃螺蛳粉的“恶念”,自顾自地说:“我想重新养一只猫。”
“像上次一样欺负它?”苏澈月脱口而出。
吕殊尧现在脑子不是很灵光,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重大信息,辩道:“我哪有欺负谁?”
“……别再说话,保存体力。”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吕殊尧在苏澈月胸膛反反复复醒来,每一次他都会问苏澈月:“冷不冷?”
每一次苏澈月都说:“还好。”
他们看不见彼此,十分默契地靠着这简单的两句话,确认对方的状态。屏风香漏嗒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了卯时,吕殊尧最后是被对话声吵醒的。
"呀,二公子,"是常徊尘的声音,“昨夜竟将你遗忘在这里了。冬夜凛凛,二公子身体可吃得消?”
苏澈月疲倦地抬起眼帘,用传音诀道:“常宫主捉迷藏玩够了吗?”
“怎么能说是玩呢?”常徊尘压着笑,用一种恐吓人的语调道,“本座是为了二公子的安全着想。入了夜啊,二公子待在这里才是最妥当的。”
“不必。”苏澈月冷然,“烦请姜姑娘和曼曼仙子送我离开。”
“啧,一夜未见,你不问本座,甚至不问吕公子,反而找灼华宫其他人。难道二公子也是个多情人?”
金蝶扑棱扑棱飞到常徊尘跟前,吕殊尧此刻真想变成只飞蛾,喷他这张嚣张的脸一脸毒粉才解气。
苏澈月只是重复:“姜织情和曼曼呢?”
既然常徊尘全须全尾站在他们面前,如果昨夜苏澈月听到的恶念是真的,那姜织情和曼曼之间,必然有一个人出事了。
常徊尘不快皱眉:“好吧好吧。你自己冻得睫毛都凝了霜,还用这种语气质问本座。本座在你们眼里就那么不知道怜香惜玉吗?”他红袖一挥,结界大开,“瞧见对面两座阁楼没有?二公子有那心力,自己去找吧。”
听他这么说,苏澈月反而略放下心来。但他没有马上暴露自己能看见的事实,坐着未动。
常徊尘果然没有看出端倪,道:“本座又忘了,二公子看不见呢。要不,本座让人请吕公子过来?”
不消他说,金蝶早就以大鹏展翅之势飞回客殿,变回人身御剑过来时一张俊俏脸蛋黑得比恶鬼炼狱还吓人。
吕殊尧从剑上下来,什么话也没有,一件厚氅先系到二公子身上。
然后目中无尘地推着人从常徊尘身边走过,后者在后面不急不躁,看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饶有意味地说了句:“般配。”
闭嘴吧你。
等到远离了常徊尘的寝殿,苏澈月才开口:“这个方向是去哪?”
“回客房烧点热水。”
“不必了,”苏澈月摇头,指着不远处那两座相对而立的阁楼,“去那边看看姜织情和曼曼在不在。”
他忙起事业来,就连自己刚刚受冻挨饿了一整晚都不管不顾的。吕殊尧知道劝不动他,只能按他说的做。
他们初来乍到时,姜织情曾经说过,这两座阁楼都是女弟子们日常起居的地方。明明女孩子住的地方更应该讲究生人勿近,然而这两座阁楼却不像常徊尘的寝殿一样固若金汤,吕殊尧推着苏澈月在阁前畅通无阻,到正式入阁门之前,他们还是礼貌止步,敲门。
许久都没有人开门,吕殊尧向苏澈月解释说:“可能是练功去了,别担心。我们再去山谷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张精致却憔悴的鹅蛋脸露了出来,脸上满是泪痕。沁竹用手绢擦着眼泪,见到门外二人,连忙转过身去。
吕殊尧帮她把门合上,隔着门放轻声音问:“仙子方便吗?”
“抱歉,吕公子,苏公子,不太方便……”里头传出姑娘低低啜泣声。吕殊尧说:“没关系。姜仙子和曼曼仙子也在里面吗?”
沁竹顿了一会儿,应该是擦干净了眼泪,自己平复了心绪,再开口时声音清和了许多:“公子找她们有事吗?”
“嗯,没什么大事。”吕殊尧不想惊动她,撒了个小谎,“昨天在山谷里的事怕你们受了惊,想来看看你们,顺带也想看看姜仙子身体好些没有。”
“得知你们没事就好,如果实在不方便,我和二公子就回去了。”
轮椅刮过地面,似是真的转了方向。阁楼里面静了片刻,门复又被打开。
“公子。”沁竹重新站了出来,半怯半赧叫道,“公子见笑了,请进。”
“其他仙子们呢?会不方便吗?”
沁竹摇头:“她们都出去练功了,只有我和曼曼在。”
吕殊尧抓住重点:“曼曼仙子出什么事了?受伤了吗?”
沁竹惊讶瞪大通红眼眶:“公子为何会这么问?”
她的回答是“为何会这么问”,而不是“为何会知道”,说明曼曼大概率没有受伤。吕殊尧轻握了握苏澈月肩膀让他放心,说:“昨天在山谷里,曼曼不是挡在你前面嘛。”
他不提还好,一提沁竹的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滚了出来:“可是她今天……”
“她怎么了?”
“罢了,公子既然来了,就和我一起送送她吧……”
送她?送她去哪?
沁竹把他们迎进阁楼。虽说姑娘们不在,可毕竟是闺房,非礼勿视非礼勿碰。所以从进门开始,吕殊尧就只盯着苏澈月看,苏澈月也垂着眼睛,没多作张望。
直到沁竹把他们带到一间宽敞的大房间里面,对着房里道:“曼曼,两位公子来看你了。”
吕殊尧背着身倚在门外,还是先问:“仙子方便吗?”
曼曼完全不回答。
沁竹鼻头一红:“曼曼,公子跟你说话呢。你不理睬我,难道连他们也不理吗?”
曼曼不理人?
昨日在山谷,她最活跃也最仗义,怎么会不理人?这太不符合她的性格了。
可曼曼就是没有说话。
沁竹急了,一急眼泪就刹不住,嗔怪道:“好吧好吧,昨天你还指摘木灵,今天就轮到你了。走吧,你们都走吧!”
她冲进去,吕殊尧也跟着看进去,发现这是一间大通铺,曼曼正背对他们站着,好像是在收拾包袱。沁竹抢过她手里的细软,道:“我知道,这是灼华宫的规矩,在宫主寝殿过夜回来的师姐妹都要换到那边那座楼里。可就算这样,你就不能好好跟我道个别么?”越说越凝噎,“你就不能抱抱我,跟我说句舍不得……”
曼曼异常平静,看着昔日一起练功,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笑的姐妹梨花带雨,却只是眸子黑亮,无动于衷。
沁竹哭诉抱怨着她,手上动作没停,替她把包袱叠的整整齐齐,然后把包袱摁进她怀里:“走吧!”
曼曼瞧着她,好像还笑了笑,把包袱提在手里,越过了所有人往外走。
“曼曼仙子?”
要走出房间门那一刻,沁竹道:“我送你那根簪子……有没有带着?”
“我们还是好姐妹对吗?我还能和你一起练功一起吃饭吗?”
声音还是哭腔,语速却快极了,生怕曼曼走得太快听不全:“从这到那儿也就几百步,不远的。你会等我的吧?你再等等我,我、我过几日就去请宫主——”
曼曼忽地抬眼,转身奔过来拥住了沁竹,口里念道:“簪子,簪子。”
沁竹愣了愣,眼泪掉得更快,啪嗒啪嗒打湿了曼曼肩膀:“簪子在哪?”
“包袱。”
曼曼双手在沁竹身后,胡乱将包袱拆开,仿佛非常着急,仿佛动作慢一点就来不及。包袱被翻开,衣裳脂粉散落一地,她才终于找到了那根用料俭朴却做工精巧的银簪。
“簪子。”
沁竹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激动,像惯常她们受了委屈就相互宽慰那样,娴熟抚拍她后背:“簪子还在,好了。我又没真生你气。”
沁竹看不到,曼曼在她身后,将那枚银簪愈攥愈紧。
紧到吕殊尧觉得她手臂的弧度很不对劲。
“对不起。”曼曼瞬间扬臂,银色长簪在尘光里突兀地闪了一下。
那银光在她手中俯冲下落的同时,还能听到沁竹说:“没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