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明月。路灯亮,声渐悄。
东地最豪华的海滨乐园,不似往常那般在入夜后归于沉寂。园区昨晚在官网发布通告,今夜将举办一场游园盛会。于是,这片海滨仅在日落后沉寂了不长的时间,就又重新喧哗起来。
有演出,就要有观众。人太少,显得太刻意;人太多,就不美了。
这个问题不难解决。
乐园方面没做活动推广,活动名额限量,并且仅对会员开放抢票入口,严格控制了流量。
姜文焕对这些安排挺满意。
曹宗铺开的阵仗挺大,临时设置了海滨集市,还特别安排了玩偶表演、烟花秀、灯火秀,完全满足了大人和小孩们的喜好。
离乐园开放还有二十分钟,两大两小出现在乐园的高级通道入口。今晚带孩子来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夫妻,无论从相貌还是组成人员上,这队“四人组合”都十分惹眼。
工作人员正在检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四张游园卡:“两张成人卡,两张儿童的。”
周围乱糟糟的,递票的男人说话声音不大,入耳莫名的熟悉。
检票员下意识去看。
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白T恤外面套着件天蓝色的开衫,休闲牛仔裤束着条棕色皮带,很难看出是三十多岁的人。他的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出挑,气质却极少见,像极了仲夏夜的一湾海面,沉沉地映出皎洁的月。
即使是这样平静的海,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掀起滔天风浪。
这是东鲁集团的新任董事长,经历了半年的整改,东鲁上下没人不认识他。
检票员连忙接过四张游园卡,一丝不苟地刷好,又双手递回去。
四人都通过闸机后,检票员又偷瞄起跟在姜董事长后面的大人和小孩。两个小男孩里,个子高的那个紧紧牵着大人,看那眉眼,以后肯定是个小帅哥;个矮些的就挺调皮,大人险些抓不住他。
领着他们的大人跟在后边,正与带头的姜文焕聊着什么,他们看上去似乎挺开心,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姜董都多了几分笑意。
那个大人……仪表不俗,神采奕奕,黑T恤外是一件深蓝色牛仔外套,衬得头发乌黑、肤色略苍白。同样是深色的牛仔裤,勾勒的双腿修长,只是小腿的裤管处残留着半个灰扑扑的小脚印,估计是小孩疯玩、不小心踢的。从检票员的视角看去,显得有些滑稽。
个子矮的小孩突然蹦起来。
“好多人啊。”
姜文焕满脸歉意:“限四千人入园的,没想到这么……”
他暗自咬牙:曹宗这家伙,帮他追人也不忘公司前途。靠这场活动大赚一笔不说,还向东地许多高层送了二十张特别门票——这是借他追人的花,献那些位高权重的佛。
要是坏了事,他非扣光曹宗这个月所有奖金不可。
“别在意,”姬发兴致不减,“起先那么冷清,我都担心……现在多好,人多热闹才有趣。”
姜文焕的心落回肚子里。
被晾在一旁的小孩们左看右看,眼珠滴溜溜转。
大人们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还非要在乐园门口说,没一个靠谱的领他们进场。错过演出可怎么办呀!
姬虞哭丧着脸,求助地看向哥哥。
他哥当机立断,拧了他爹一把。
“嘶——姬小诵!你翻天呐?”
大儿子默默扛下所有:“爸爸,我们还看不看演出了?”
姜文焕赶忙领他们进去。
舞台演出位置就在乐园的巨大摩天轮正前方,不难找。难的是去那儿要穿过海滨集市,集市通道窄、人流大,一行人要走走停停一路,才能挤到最佳观赏位。
姬诵得了个子高的济,能从人墙的缝里穿出去,抓牢点就行;姬虞岁数小、个子矮,得人抱着,否则就会被挤到海边去。
姜文焕换了个位置,他跟在这家人身后,护着大人和孩子,免得他们磕了碰了。
其实他本想帮姬发分担一个孩子,但姬虞难叫人放心,姬诵又不乐意,两个小孩扭捏得像毛毛虫,大人们只好作罢。
有人被撞了一下,往姬发的方向倒,姬发受到波及,只顾得上护住孩子,直挺挺向后倒,正倒在姜文焕身前。
姜文焕一抬手,牢牢护住大人和小孩。
骂声、争执声此起彼伏,姬发道了声谢,将孩子们看得更紧了。
姬诵站稳以后,似心有所感,扭过头,看了一眼给他们保驾护航的姜叔叔。
姜文焕对上姬诵的目光,安抚地笑笑。
姬诵转了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这时,方才起争执的人动起手来,人群起了骚动,掀起一阵人浪。现场的工作人员纷纷出动,维持住现场秩序。骚动平息后,姜文焕再一看,姬发一家已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去了。
入了夜的海边有海风徐徐,尚算凉爽,然而姜文焕凭空冒出一身汗,不知是被挤的,还是被急的。
参照海滨乐园的标志,他评估了自己的方位,应该是往前被推出去了五六米。姬发带着孩子,不可能会在人流密集处逗留,所以……
他转身向外走。
人群中不乏穿着鲜艳的男男女女,姜文焕统统视而不见,他一寸寸拨开人流,焦急地寻找着。被推开的人们发出不耐的抱怨,他也都充耳不闻。他力气不小,却仍然被人潮裹挟着,被迫向前移动了十几米。
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就到了。
艰难地钻出人浪时,他的视线先他一步,越过无数面目模糊的人,捕捉到一大两小。
是姬发和孩子们。
他们背对着他,站在沿途集市的泡泡小摊前。他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奋力拨开人群,奔向那无人在意的角落。
姬诵和姬虞正忙着较量谁吹的泡泡最大最圆,姬诵以年龄优势占据上风。姬发揽着他们,却注意到摊主诧异的目光。
回过头,是姜文焕。站在他身后,满头大汗气还没喘匀,开衫后背处全湿透了,看上去颇为狼狈。
“我……我们是在这和你走散的,所以……就在这里等了。”姬发像咬到了舌头,“我打过电话,但你没接,可能是人太多听不见……抱歉。”
虽然不完全是他的错,但他还是很内疚。
姜文焕猛地朝他伸出手。
姬发惊了一下,退后半步。
姜文焕的双手停滞在半空。
大概过了有几秒钟,他的一只手垂下来,仿佛无事发生;另一只手则转了个方向,拈掉姬发衣领上的一片塑料。
普普通通的小动作。
不再像是一个拥抱了。
姬发哽住,又猛地侧头,不轻不重地揪住姬虞的耳朵:“你敢把玩具包装袋糊你爸领子上?嗯?”
他压根没使劲,姬虞却哎哟哎哟地叫。
小戏精。
“孩子还小,别生气。”姜文焕的呼吸平复了,又向摊主要了两盒泡泡玩具,分别送给了姬家两个小孩。
“谢谢叔叔!”姬虞很高兴
“谢谢姜叔叔。”姬诵偷瞥爸爸的表情,这个小大人,见爸爸没有不赞同,才敢收下礼物。
他们待得有些久,摊主认出了姜文焕,正想要退钱免单,姜文焕向他摆了摆手,带着大人孩子离开了。
人太多,姬发还是要分一个孩子给别人牵。姬发不好把姬虞给他——太皮了,思来想去,询问姬诵愿不愿意跟着姜叔叔。
姬小诵同学这次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走了半程,姬发用余光盯了半程。也是奇怪,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怕生,长大了也挑人,入园时还不肯让姜文焕带,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便又肯了。
他瞄了一眼姬诵抱着的盒子。
不会是被这种五块钱一个的小玩具收买了吧……
姬发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教育。
好像也反思不出什么问题。
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结论——缘,妙不可言。
路过卖椰子水的摊位时,姬虞眼尖,叫唤着想喝。姬发是不爱让孩子们碰路边小吃的,怕吃坏肚子,但……
他的余光偷偷摸摸落在某人湿透的脊背上。
姬发叹气:“一人一个,我请客。”
姬诵不同意,他急着看烟花秀,再慢点就赶不上了。可姬虞好不容易才求到爸爸一次首肯,哪里肯放弃?眼见到嘴的椰子飞了,他气得跳起来去挠他哥。姬诵也是有脾气的,一张小脸拉得老长,警告弟弟的神情十分严肃,俨然和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不要挑战我忍耐的限度。”
姬虞朝他做鬼脸:“就要!就要!”
当着别人在,姬发强忍住各赏一巴掌的冲动。
姜文焕思索几秒,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没事,喝吧。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儿走很快。但是……那没几盏路灯,挺暗的,你们能接受吗?”
姬发一拽两个崽子:“姜叔叔问你们,行不行?”
“行!我是男子汉,我不怕黑!”姬虞自豪地挺起小胸脯。
“哼。”姬诵不屑地说,“哪有这么贪吃的男子汉。”
姬虞气不过,拉着爸爸的手进谏谗言,要姬发剥夺大儿子喝椰子水的权利,被姬发一句“要么都有,要么都别喝”稳稳镇压。
姜文焕的肩膀一抖一抖,姬发懒得去辨别他是不是在偷笑了——一起玩了四五天,该丢的脸早丢得一干二净。老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痒。
姬发让店家挑了个最大最好的椰子,他扎好吸管、顺手递给姜文焕。
姜文焕接过,手指不小心擦过姬发的手。
他的指尖又像被电流打过,酥麻麻的。
“……谢谢。”他说。
“谢什么?该我谢谢你。”
“……哦、哦。”
孩子们渴坏了,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姜文焕带他们东拐西拐,绕进一条小路,人声与灯光被远远甩在身后。
他确实没骗人,这条路几乎没有路灯,只能勉强借远处的游园灯光看清脚下。好在小路平整,还算好走。
姬虞抱着爸爸脖子的手收紧了。
姬发笑话小儿子:“男子汉害怕了?”
姬虞发挥了一脉相承的嘴硬:“哪儿有!”
姬诵记仇,被姜文焕牵着也要拆弟弟的台:“你就有!你前天在乐园城堡迷路,晚上躲在被子里,头都不敢伸出来!”
姬虞气坏了,猛地探出半个身子!
姬发蓦地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本能使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一面,即使摔下去,也不会压到孩子。
后背猝不及防地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小心!”姬虞差一点要滑出姬发的臂弯,姜文焕稳稳托住了小崽的背。
有了姜文焕的支撑,姬发避免了四仰八叉着地的凄惨遭遇。借着姜文焕的力,他踉跄几步站稳,蹲下身,放下怀里的姬虞。
在姜文焕的见证下,他对孩子们发了有史以来最狂烈的火。
小树不修不直溜,姬发平日根本不允许他们这么放肆,但按育儿书的说法,他出门在外也尽量顾念着孩子们的脸皮,打算回家再算账。
倒是苦了他这个当爸的,硬生生忍耐四天。
俩破孩子毫不体谅他的苦心,越来越过分,竟然把他出门前“安全第一”的叮嘱抛到脑后,不分场合地吵闹拌嘴!
姜文焕站在一旁,静静听他教育孩子,还不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活像棵看热闹的棕榈树。
他没见过这样……脾气爆炸的姬发,很有趣,想多看两眼。
当然,小孩也是该受受教育。
胸膛处的余温还未散尽,他的手指拂过姬发靠过的地方,嘴角比AK还难压。
姬发算完一笔旧账,缓了口气。姜文焕抓住时机,不着痕迹地替小孩们解围:“演出还有十分钟开始,我们先走吧?晚点回去再说。”
“不看了。”姬发冷声道,“这么不听话,看什么烟花,我看你俩像烟花,一天天净在外头现眼。”
小孩们眼巴巴地望着爸爸。
姜文焕忍着笑:“我特意请你来的,你不看的话,我很伤心啊。”
眼泪汪汪的姬虞在心里为姜文焕挥舞小旗帜:好棒!叔叔好棒!
“……”姬发深呼吸,“走。”
路很窄。他们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