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祉狐疑道:“是谁?”
柏萧鹤目光凉凉地瞥她一眼:“兑忧书斋死的那两位公子家的家主。”
“哦。”秦祉神色不变,“是哪两家来着?”
“范、孙。”
“死的是什么人?”秦祉又问。
柏萧鹤支着脑袋看她:“你认真的?一点儿不知道你杀的什么人。”
“柏浪昭。”秦祉佯装无辜地眨了下眼,“这人好像不是本王动的手呢。”
不等对方反应,她又笑说:“而且不都说了吗,蝇营狗苟之辈,死了一个两个又能如何,谁会在意这些杂碎的命?”
----
这筵席与兰干那次截然不同,兰干属氾州,乃是边疆之地,马背上狂野潇洒惯了的人,自然礼教也与中原相差甚远,从备膳摆投、到一言一行,皆是繁文缛礼,更有礼官相伴,食官相随,言行举止尽被童子注视着,非常人习惯处之。
筵席之间开设两个酒樽,放玄、米二酒,以供神灵,食官命侍从上膳,楚湛将盘中果瓜切下放置器皿之中,含笑道:“饮食祭先,诸位,请。”
其下众人一一照做后,又有侍从供上食,以绣笼袱盖合上,双双奉拓直过头,食官将其置于木案。
以“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疏酱处内,葱片处右,酒浆处右。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末。【1】”布之。
童子端上晶莹剔透地玉碗,内置清水,外处手帕,所谓“共饭不择手”。
但除去秦祉,与两位太守及陆氏之外,其余人哪里见得了这等场面,连带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失了态,惹得众人的嘲笑。
秦祉取过手帕将水擦尽,微微颔首示意童子退下,那童子恭敬地俯首,跪行两步,起身离去。
解祈安蹙着眉将手帕放了回去,这才小声感慨:“我原以为荀谌设宴时已经够麻烦的了,不曾想这中原竟然更甚,一顿饭吃下去我怕是都要消化不良。”
柏萧鹤并未开口,只是从他那神色上看,随意惯了的人乍然被各种礼教约束,也并非适应良好。
主位上的楚湛似乎注意到了,他只抿了抿唇,笑了一下说:“听闻氾州人生性豪放不羁,善骑射,喜驰骋草原,如今二位到我端寿,不知可否适应?”
“端寿王关怀。”柏萧鹤平淡道。
见他冷淡地垂眸,半分客套的话都没有,楚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解祈安见状自然地接过了话说:“承蒙端寿王关照,我们一切尚好,况且此次是跟随晋赭王前来,自然也不需要我们考虑操劳什么。”
楚湛这话问的妙,看似关怀,那双剔透漂亮的眼下,也不知是否话里话外暗藏着他们兰干不懂礼节之举。
解祈安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的将话引到了秦祉身上,让这两人虚与委蛇去,免得惹火上身。
秦祉闻言抬眼一瞧,恰好与楚湛对视,二人对彼此心思了如指掌,相视一笑便罢,只是这笑怕是半分真情也不曾有。
“今日诸位仁兄齐聚一堂,目的仅有一个,那就是讨阮!”楚湛目光环视一圈,说,“如今人尽数到齐,本王在此也先留个话......”
“尽数到齐?”席间有人冷笑一声,他鼻如悬胆、苍髯如戟,斜眼打量着,目光之中满是倨傲,“我范家小公子昨日命丧兑忧书斋,连带着尸身都被烧毁,这案子没有继续查下去不说,满座竟无一人关怀,岂可不谓是麻木不仁,又包藏祸心?”
“这人是范家家主范无畏。”
“人如其名。”秦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心道:无知无畏啊。
这筵席与其说是接风宴,不如称之为践行做准备,燕会之后便是商议出兵之事,环环相扣,各家近乎用尽心思,要分一杯羹的同时又不想着出力,此刻谁站出来说话谁就是众矢之的,这范无畏也不知是否当真不懂,偏生那孙氏却不吱声......
秦祉目光落到了楚湛脸上,端详着这位的演技。
后者闻言一愣,微微蹙眉:“这事本王早已听闻,昨日还带人前去兑忧书斋前探查了一番,只是书斋内并非有什么不对,只是油灯不甚跌落点着了书籍。”
楚湛说着,泛起点点泪意,轻叹一声:“本王深知你们范、孙两家的小公子不幸丧命,你们心中悲痛也是难免,只是这事真的就是如此,不信你们问晋赭王殿下,他昨日可是同在座各位一起从书斋里逃出来的。”
“若真是人为,晋赭王为人正直,又怎会坐视不理,不查下去呢?”
“若不是人为,那火势为何如此迅猛?多大一会儿功夫,就能将整个书斋烧的不成样子!”范无畏气的猛然狠拍了下木案,木案上的食盘跟着剧烈一震,当即楚湛的脸色就凝滞了一瞬,他那颗梨涡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声音也跟着冷了几分:
“范家主的意思,是怪本王处理不当?”
范无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连忙说:“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殿下或许受奸人蒙蔽!”
“你所谓的奸人是谁,可有证据?”楚湛又问。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秦祉只觉得手腕一凉,耳边一道温热的呼吸传来,伴随低沉悦耳的声线:“殿下。”
秦祉下意识躲了半分,偏头望去:“你也如此觉得?”
她腕上的,赫然是柏萧鹤左手佩戴的一串流光溢彩的玛瑙串饰。
“那场火后,楚湛损失不算少数,他不可能坐得住。”柏萧鹤漠然地看着木案上的膳食,道,“与其在意他们二人上演的戏,殿下你不如先帮帮我。”
秦祉莫名:“帮你?”
“那食官盯我半天了,我怕是动口酒,他都能当场劝言三百句。”柏萧鹤抬眼,敛颚一笑,声音缱绻,“殿下,你当然得帮帮我了。”
“殿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哪有坐在食案前光看不吃的?”解祈安抻着脖子凑过来,“在下现在也急需进食,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动脑子啊!”
“管那么多。”秦祉弯唇,一连串动作行如流水,相当自如道,“酒是好酒,端寿王有心。”
她将酒樽满上一杯,左手虚掩,侧身朝地上洒去,而后重新置于食案,身后童子见状忙上前重新填酒布菜,秦祉轻抿一口,笑道:“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2】”
而后举樽复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3】,请。”
行酒共四礼,拜、祭、啐、卒爵。
短短十几秒的功夫,秦祉就开完了头,礼官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两只眼睛瞪着,眼下燕会主人尚且未开口,怎么他晋赭王就喝上了?
“晋赭王殿下!您怎么能…怎么能……”
楚湛和范无畏也都没了声音,后者更是震惊的看向了那位仪态自如、冷淡吃酒的晋赭王,合着这人刚刚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呢?
楚湛见状瞥了一眼礼官,示意其不要开口,自己反而笑道:“这酒不错吧,是我特意珍藏的好酒,今个儿拿来供各位品鉴的。”
“酒是好酒,这戏嘛……”秦祉故意一顿,说,“也是好戏。”
“不知晋赭王的意思是?”楚湛狐疑问。
秦祉眼神一转:“这不是得问范家主吗?听刚刚一席话的意思,可是疑心昨日兑忧书斋的火势乃是人为,不知范家主以为,是何人作为?”
这话瞬间又调转回来,范无畏明显一愣,他踌躇半响,视线若有若无朝着主位扫了过去,而后仰起头说:“昨日兑忧书斋在场之人不再少数,我以为,逐一审问下去,定有人能说出真相!”
“逐一审问?”贾文勰抬起眼,“范家主的意思,是要对在场各位王公贵族一一调查?”
他偏过头瞧着楚湛笑说:“大敌当前,不太合适吧?”
“更何况,这事端寿王殿下已经有了决断,你这怀疑的,莫非是殿下办事不力?”解祈安跟着附和道。
范无畏被堵得险些说不出话,咬牙道:“贾太守,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毕竟死的是我家的人,换做在场是谁能咽下这口气?”
“既如此......”楚湛左看看,又右看看,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纠结,他叹了口气说,“范、孙两家的公子在书斋出了事,在座各位也险些困于火中,实在是本王的问题。”
“既然范家主觉得此事有蹊跷,那么就请范家主带人去查便是,也好给你们两位一个交代。”
“殿下派人查完不是说是意外?怎么又叫范家主自己去查一遍?”
“看不出来吗?”旁的人捂嘴低语,“这是让范家主首当其冲呢。”
“那范家主也乐意,真要查出来和晋赭王有关系,他又要怎么做?”
那人一愣,瞥他一眼,语气凉凉:“要不我帮你问问他们?”
“……”
“那可有劳范家主了。”秦祉挑着食官布的膳食,笑说,“不仅是范、孙两位公子,也是给在座侥幸逃脱的各位一个交代。”
范无畏瞧着那晋赭王云淡风轻的脸,以及暗藏冷意与警告的双眸,心里油然升起点点不安。
他收敛视线,按下仿佛要扑通跳出的心,只道:“在下自当尽力。”
秦祉盯着他看了两秒,旋即移开了视线,偏过头的一瞬与葛向北恰好对视,后者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敛眸淡淡品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