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明大惊,声音冷寒,“你说什么?”
徐振认真点头,“臣断定江宁粮仓里没有粮食。江宁气候宜人,一年可产两季稻,臣仔细回忆,府衙的奏章也说江宁仓的水稻有五千万石,如此多的粮食应该有很多水稻被烧毁的灰烬才是。”接着展开手掌,把地上的焦土给兰若明辨别,“您看,不管是水稻还是小麦高粱,烧过之后都是灰色的粉末状,可以轻易撵开,而且尝起来有一点咸味。可是这一片粮仓竟然都是黑色灰烬,一点灰色的粉末都没有,而且这些灰烬想要撵开甚至有些黏连,这绝对不是水稻燃烧后留下的。”
兰若明拿起黑色灰烬放在鼻下闻了闻,淡淡的清凉中带有一丝苦味,他把灰烬揉搓后往空中一扬,清香之气更盛,与松香的味道颇为相似。
兰若明沉吟道,“难道粮仓里放的竟然是松木?那五千万石水稻又去了哪里?”
徐振心下焦急,恳切劝道,“皇上,现在情况错综复杂,我实在是担心您的安危,我们还是回京吧,一切等回京后从容查办。”
兰若明的声音仿佛笼上寒霜,“朕这一生所遇无数,更艰辛复杂的困境都能化解,还怕这点手段。何况现在敌在暗我在明,恐怕我们现在已在对方的圈套之中,回去也未必容易。”
徐振微愣,呐呐的问道,“那我们现在去江宁知府那亮明身份?”
兰若明摇头,“不妥。江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已经信不过江宁府了。粮仓起火,吴之纳那边该有动静了。我们先回去,他何时来江宁,我再去见他。”
徐振低头应道,“属下这就让暗卫打探吴总督的消息。”
待得赵顺和白婉言去集市买东西,吴芷荞方回房间写信,片刻搁笔,将信交给吹雪。
只见信上写道:
江水连天半水平,波宁叶静同舟行。
若问有酒何处饮,叹神愁鬼鸟不惊。
停桨笑观小堤处,哪得良日好心景。
吹雪问道,“这不是一首诗吗?”
吴芷荞水葱般的手指轻点纸面,“你看每句的一二三四五六个字。”
吹雪念道,“江宁有鬼,小心。”接着面露疑色,“老爷能看懂吗?”
吴芷荞轻笑,“父亲自幼寒窗苦读,经名师教导,又是当年的探花,这点雕虫小技瞒不过他的。”接着肃然说道,“此事事关重大,现在江宁城风起云涌,我担心此信落入贼人之手,不敢写的太明白。此信你不要直接送到总督府,找人送到我们常去买藕粉糕的吴家阿伯的糕点铺,他自会明白。”
晚秋时分天气多变,太阳刚下山,乌云就布满了天空,雨也淅淅沥沥的下来起来。回去路上,街边的热闹也不见了,都是沿街躲雨行色匆匆的路人。傍晚的风与雨滴一起刮到脸上,带来透明的凉意,眼前的路也雾蒙了起来。
刚到院门口,就看到门缝里透出来橘色的光,知道赵顺他们已经在做晚饭了。兰若明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他心头蓦的一暖,突然领会到这句话的意味了。
他轻轻推开门,看到吴芷荞一身红衣,正站在远处的回廊下看雨,表情专注。院中落下的雨幕彷佛一道银河,轻轻划开了两个人。
吴芷荞穿着一身单衣,风把她的发梢吹起,衬得她眼角眉梢的神情格外清晰。兰若明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这个画面在梦里见过一般。
是了,梦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总是看不清楚,原来那人是这个样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里有一个幼苗破土而出,可能是在吴芷荞舍身救他的时候,可能是一语道破钱太方残画的时候,也可能是握住白婉言手的时候,这个幼苗在不知不觉间慢慢长大,他告诉自己一切可能都是一场策划已久的骗局,他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努力压抑自己不去想,不去看,不去相信,刻意忽略它的存在。等他惊觉的时候,幼苗已经成长为苍天大树,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枝叶繁茂。
他心里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不如就在这个院子里如此一生吧,什么也别想,就跟自己喜欢的人。他心头狂喜,想马上点头。可是另一个声音尖锐的响起,不行,你身上还有大晟的责任,你不能喜欢任何人,尤其是这个人。他猛地醒过来,想让大树枯萎,可是大树的根茎已与自己的心融为一体,除非把自己的心割掉一块,否则已经无能为力。
他自嘲的笑了笑,为了江山社稷,早就已经没有了自己,把心砍掉一块又有什么要紧,自己起码还活着不是吗?
徐振把马牵到马厩,看到兰若明在门口若有所思,驻足不前。正疑惑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吴芷荞正站在回廊下想心事,那真是水墨画中的一抹亮色,清妍纯真,灼灼其华。
徐振心下了然,知道兰若明心里纠结苦闷,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唤他,恰好赵顺从厨房出来一身热气腾腾的招呼大家吃饭,斜眼看到兰若明正站在雨里,吓了一跳,“公子,您怎么站在那啊,淋病了怎么办?”
兰若明淡淡一笑,“跟徐振刚回来,你们先吃,我去更衣。”
晚上饭菜还是精致可口,只是众人各怀心事,饭桌上几无声音,吃完也无闲谈,各自回屋歇下。
到了子夜,各屋都已经吹烛休息,忽听得外面布谷鸟的叫声。吹雪是习武之人,素来听力过人,正疑惑雨夜怎么布谷鸟叫的如此清楚,就听到大门轻微的吱拉声音。她起身查看,只见院中漆黑一片,各屋也是寂静无声。她轻声打开房门,几个起跳跑到马厩,看到马厩已是空无一物,心中已经猜了个大概,复又回屋躺下。
兰若明和徐振一身黑衣,在青石板上疾驰而过,到一处酒肆处下马,早已有一老仆在此等待。见到兰若明过来,老仆弯腰行礼,领着他们往酒肆后堂走去。
穿过窄窄走廊,复又穿梭绕行约一刻钟,方看到一处宽阔花园,花园深处有一排房间还亮着。老仆把他们带到中间一间,开门示意兰若明等人进去,接着又把门掩上。
屋内男子正负手背向而立,听到动静方转过身来,看清兰若明面目,马上跪下行礼道,“老臣吴之纳,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兰若明双手虚抬,口中道,“爱卿请起。朕是微服出行,不意在此处见到吴爱卿。”说罢在主座坐下。
吴之纳说道,“听闻江宁大火,老臣今晨就过来了。傍晚收到消息说圣上在江宁,臣还疑心消息有假,没想到真的见到您了。”
兰若明直接打断,急切问道,“江宁粮仓没有粮食,你知道吗?”
吴之纳吃了一惊,随即回道,“皇上真是圣明烛照,明察秋毫。早在三天前,老臣就察觉江宁城有异动,谨慎起见已经密令江宁府的水稻转往金陵,转而在麻袋里装上木块和木屑,以求重量和摸起来以假乱真。没想到逆党果然有所行动,不枉老臣劳师动众一番。”
兰若明心下大定,宛如千斤重石落地,不禁赞道,“做得好!你是怎么发现有异常的?”
吴之纳认真禀报道,“江南虽是富庶之地,但是江宁毕竟不比苏杭,来往人数有限。大约十几天前江宁知府武优纪就发现来往城江宁里的人多了一倍有余,街市上的小贩也热闹了许多。彼时既非节庆,又非冶游时节,着实让人费解。我拿到秘报之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自己带着家人悄悄来了江宁一趟。我不动声色的在城里走了好几圈,确实甚为诧异。”
徐振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道,“街市繁华的有些过分,反倒像假的一样?”
吴之纳点头道,“不错。升斗小民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意,怎么会对街上的来往行人观察的那么仔细。他们一边在虚张声势做出繁荣景象,一边又不自觉的观察街市种种,一心二用,不由露出马脚。我左思右想,虽然不敢确定,但是反贼既然选定江宁城下手,一定有其用心。思来想去,他们很可能是瞅准了粮仓,虽无十成把握,但还是擅作主张,把粮草先行运了出去,接着为了防止他们发现,移花接木,把松木取而代之。一直没有动静,我还疑心是不是自己小心太过,没想到昨夜果然发生火灾。”
说着跪下请罪,“老臣先斩后奏,请皇上恕罪。”
兰若明忙下座扶起,赞道,“要不是吴爱卿一片丹心,运筹帷幄,恐怕真要被他们得逞了。”
吴之纳并未起身,反而再次下拜,“我夙夜思量,直到看到皇上才明白了其中关窍。定是他们早已知道皇上微服出访的消息,在江宁起事烧掉粮草,一是动摇民心,恐怕更大的目的是引您前来,请君入瓮。为了江山稳固,社稷无恙,皇上千万不能留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