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明刚到在宁寿宫门口,就到了门楹挂上了门神和春联。色彩浓重的门神、红底金字的春联与黄瓦朱扉的宫殿交相辉映,在漫天飞雪中分外醒目。
只见两侧贴的对联写着“杯中盛琥珀,江河入我怀”。兰若明暗自纳罕,给宁寿宫的对联和福字一早已经派内务府总管李荣宝专程送来,显然不是现在贴的这一幅。这对联既应景又有气魄,倒是有趣的紧。尤其是这要一笔簪花小楷……兰若明摇了摇头,许是天黑雪大看不真切,在心里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虽是下雪,宁寿宫里却是一番忙碌景象,彩色琉璃窗里影影绰绰来往不绝忙碌的宫人和隐约传来的嬉笑声,让这座大雪笼罩下的冰冷皇宫有了一丝烟火气。兰若明心里一暖,不再迟疑,没等守门的太监通报,提步踏入殿里。
众人都以为兰若明已经到英华殿斋戒,骤然看到皇上过来请安,慌不迭的跪了一地。兰若明定睛一看,正堂中的阔木黄檀龙凤呈祥纹大宴桌上中央已经支上了铜锅,铜锅冒出热腾腾的白汽,整个屋里都暖烘烘的。
太皇太后得到禀报兰若明来了,忙不迭的由宫女搀扶着从东暖阁出来,看到兰若明帽子衣领处皆沾着雪,一身寒气站在桌前,忙道,“大老远的怎么过来了,有什么耽搁了?”
兰若明胸中突然涌起复杂的情绪,像是一个满是委屈和孤单的人来找一处温暖的庇护所,想说说现在自己的烦闷无地,孤独难捱,想把自己心里压抑数月的情绪宣泄个干净。可是刚要开口,就像此前人生中千百万次一样——他想起了自己是天子,要以皇帝之面目面对天下人。
一念及此,理智即便回归清明,蓦然间自己与身边的人像是隔着江之两岸隔着洪水滔滔,再也看不清楚。
不过片刻,他已挂上惯常笑容,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稳重温和,“往常已经到英华殿了,今天因着大雪,怕他们伺候的不周到,因此特地过来走一趟。”
太皇太后拉着他的手,虽是欣慰,仍忍不住心疼嗔怪道,“雪这么大,非要过来一趟,看手冻的跟冰块一样。我这边能有什么事,你巴巴非要过来一趟,赵顺这些伺候的也不劝着点,冻坏了可怎么办。赶快过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宫女一边帮兰若明解下团龙纹暗花江绸玄狐皮端罩,另一边已经取来了暖手炉。兰若明双手抱着火炉暖了暖,把太皇太后复又搀到暖阁炕上坐定,自己在炕桌另一头坐下后,才不以为意的笑道,“这点雪算什么,哪就那么娇贵了。我一路看到天灯已经在甬道悬好,在下雪天还真是好看。看到这些灯,才觉得有了年味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宫中诸事繁杂,年节的事更是多,皇后的安排还算是妥当。她虽然……”说到这倏然停住,实在不想在这节庆当口给皇上找不自在,转口说道,“各宫赏赐、命妇礼贺,皇宫的内外事宜处置总是得力的。”
兰若明恍若未闻,低头喝了一口茶,含笑问道,“宁寿宫门口怎么没用朕专门送过来的春联?是老祖宗嫌朕写的不称心不成?”
太皇太后素来端重宁和的脸上倏然闪过锐利的目光,随即道,“皇上写的福字和春联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今中午容太妃来请安,看到皇上亲笔也想求一副。我知道你写了一上午已是乏了,就做主把我的这幅给她了,下午我就让吴贵人帮我写了一幅。”
兰若明又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有答话。
太皇太后心里略带失望的叹了口气,即便心中有很多话想说,又不忍说出口。虽然兰若明还是平常的样子,可是他几个月来时常深深皱起的眉头,不经意的叹息,已经足够让她忧心。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也不点破,只慈爱道,“让内务府在英华殿多放点碳火,也多放上几床厚被子。一连七天吃斋念佛的不暖和点怎么行。”
张嬷嬷在旁边也劝道,“我知道祖宗的规矩,要晚饭之前到英华殿。奴才也不敢留您吃饭,只是天晚了,起码垫几口点心吧。”
兰若明索性躺在炕上,声音慵懒的答道,“嬷嬷别管了,我躺会就走。”
张嬷嬷还是在一旁唠叨,“今天吴贵人一起过来过小年,老祖宗高兴着呢。芷荞姑娘可是老祖宗入宫以来头一个亲人,还说今天要做点地道的苏泊菜呢……”
兰若明好似一下从高山之巅坠落,整个人置身在云雾之间,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确认自己听到的不是幻觉。
——吴贵人,名叫芷荞。
怪不得她自比精卫,要为家族未来献身填海,怪不得她中秋之夜也要启程北上,怪不得对于高碧芝被安排盲婚哑嫁她坚决反对……
他心中的很多疑惑都有了答案,好像胸中堵塞的尘埃烟雾一瞬间都清明爽朗,又像是旷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峰回路转的终章。
身体里那个疲惫枯萎的灵魂突然在这个寒冷的雪夜复活、繁茂,想发出快乐的吼叫。他很想马上坐起身来去找她,又几乎在转瞬之间冷静下来:这件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少年天子的英明睿断只在须臾,兰若明呼吸之间就有了计较,他缓慢起身,不经意的问道,“哦?她也在宁寿宫一起过节?”
太皇太后看兰若明的神色平静,未有喜怒,不知他言下何意,斟酌答道,“她原说在自己宫里过,我看她性子文静,就留她一起陪我了。”
兰若明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道,“能随伺老祖宗左右,是她的福气。门口的对联就是她写的吧?”
太皇太后笑道,“她的字是吴之纳亲自教的,虽比不上你,也确有几分样子。她哥哥瑾瑜是前几天你钦点的陕西按察使,一家子都为朝廷效力。”
兰若明点了点头,温和道,“老祖宗的意思孙儿自然明白。既然人在宁寿宫,我就去看一眼,以安老臣之心。”
兰若明走到西厢房,正看到吴芷荞一身月白色宫装,站在一群穿红着绿来往穿梭的宫女中间,背对着自己,在细心的把红梅花瓣捣成汁。
一切仿佛回到了八月十五钱塘中萃楼的那个晚上,人群熙攘,她周围却是静止的。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远隔了几个月的思念和山水阻隔,甚至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见面,却不想她穿过江南氤氲山色和北国冰冷的寒雪,与自己在这小小的方寸皇宫之中重逢。兰若明站在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仿佛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一般。
宫人看到兰若明依次下跪,从前向后,像一排排波浪一般。而那波浪的中心,却是唯一牵动他心弦的人。吴芷荞听到周围请安下跪的声音,缓缓回头,对上了一双满眼含笑的凤眸。她看着兰若明穿着驼黄色团云龙暗花缎常服袍,腰间系着明黄织锦红宝石玉带,衬得身姿益发挺拔。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仿佛时间凝聚在了此刻。直到赵顺轻轻咳了一声,吴芷荞才回过神来,敛裙参拜。
兰若明虚手一抬,“免了。”说罢转身坐上步撵,朝英华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