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结婚五十年后
我的丈夫巴合提别克,为我缔造了一场长久的美梦,以至于当我醒来时,仍觉得尤如梦中。和往常一样,在发现身旁的被褥空落冰冷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以为巴太去放羊了。
套了件和巴太同款的黑色长棉袍,我从炕上下来扣好鞋子,打算拿走窗台上的保温杯为巴太灌瓶热水,摩挲时忽然发现圆柱形不锈钢的杯子,竟生了红锈。
我恍然清醒,这是五十年前的杯子了,前段时间收拾着家务的时候,我在柜子里看见了它。
我看清它生出的红铁锈,也隐隐约约地想起来,巴太离开我有一年了。
我记得当初头一回买保温杯的时候,是我头一回去富蕴县打工,巴太提前去镇上的集市给我挑的杯子。那时候我俩年轻,又是结婚的第一年,说感情深厚是假的,说不爱倒也不是,我们在互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磨合几个月,因为他人好,我爱上了他。
后来那杯子我每天带在身边,渴了就喝点,不过当时在服装厂里,工作的时候不敢多喝,怕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不方便。杯子用了一年多,我离开服装厂回到草原,从刚开始我一个人用,到后来巴太也时常用它喝水。
我没有很严重的洁癖,但在结婚前强制着让自己接受与陌生男人用同一件物品,睡同一张床,盖同一双被子,真正要结婚的时候我也需要暗自鼓足勇气接受现实。我和巴太是夫妻,从县城回到草原的一两个月后,夏牧场的夜里,他向我表白,我们的感情已经很亲密,我们身体也已经融合,我从不嫌弃他与我共用同一件物品,也从不嫌弃他身上泥土的气味、青草的气味、汗水的气味、还有偶尔的动物大粪的气味……
相反,我现在无比怀念着他身上的味道,那常常令我熟悉、心安的气味,随着他的离去,渐渐地也在这个家消失了。我急于寻找这种气味,在衣柜里翻找着他留下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件地将我包裹。我绝望地向这种气味祈求着,不要离开这儿,陪着我,陪我度过煎熬的孤独的日子,和我做个伴儿。我不想忘记每个夜里将我搂抱进他宽阔胸膛的暖和的气味。
不知道何时,被子里钻了个小人儿,她爬啊爬啊,从前爬到后,当她再次从被褥后边爬到前边刚冒出头的时候,巴太眼疾手快地两只手臂穿过她的腋窝,将她一把捞了出来,“还不起床,没听到你的小羊饿的叫么?”
全身通白的小羊“羔羔”蹦到小珍珠的被子上,咩咩咩地叫,急的转着圈圈。
暖炉上放着小珍珠的衣物,巴太将衣裳抖开,粗粝的手指抚了抚内面的温度,感觉足够暖和后,把小珍珠兜进怀里,帮她把衣服穿上。穿得时候不忘叮嘱着,“新衣裳,玩的时候小心别弄脏了。”
“巴太,小珍珠喜欢穿警服呢。”我在旁边打趣着他,然而父女俩似乎都未听到我说的话,继续专心地埋头穿着衣服,穿好鞋子。
哦,我忘了,这个时候小珍珠的梦想还不是穿警服,她只想每天快快乐乐的带着“羔羔”找草原的小朋友玩。
当年轻的我提着奶壶掀开帘子从毡房外面走进来时,我也看到全身镜上的自己,脸上的褶皱清晰,数不清有多少条的皱纹,腰背不再像年轻时直挺着,年迈、无力、疲惫着,步履艰难行走着。像外头挂满马骨的枯树一样,枯立在这儿,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身体,安静等待着枯萎、凋零。
“小珍珠,衣服穿好了没?穿好吃了饭就去玩吧,阿伦娜在等你呢。”
小珍珠迅速地到餐桌前拿了块包尔萨克,年轻的我给她倒了碗热奶茶,“别急,阿伦娜在外面和小羊玩呢,慢慢吃。”
小羊“羔羔”也凑了过来,前蹄扒着桌沿,在餐桌上嗅了嗅,然后无趣地扭头就走,巴太一掳,将它抱到毡房外面喂了些草料。
我跟着巴太,在羊圈周围转啊转啊,不一会儿他扛起铁锨用泥土开始补着漏缝的土墙。小珍珠从毡房出来的时候嘴角还沾着奶渍,巴太把手在袍子上蹭了蹭,替小珍珠擦掉奶渍。
“傍晚之前回家。”巴太像个严父。
“爸爸,傍晚是什么时候?”小珍珠天真的歪头问。
“太阳下山的时候。”小珍珠带着“羔羔”和阿伦娜跑远,直到看不清他们的人影,巴太转头注视着我,他发现了我的存在。
他的那边风和日丽,我的这边大雪纷飞,他替我拂去肩上的雪,轻抹掉脸上的泪,温和细心的安慰我,“不哭,太阳还会有再升起来的时候嘛。”
我明白,落日有再升的时候,人也有再见的时候。
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站在毡房外面,白雪皑皑的雪地上,除了我以外,还有羊儿“巴合提别克”心形的脚印。
五十年前曾经的小棕羊“巴合提别克”有了自己的爱羊,生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小羊,棕毛的羊儿都被我唤作“巴合提别克”,那时家里有好几只“巴合提别克”,“巴合提别克”们争先恐后地挤进毡房里咩叫,撞乱这个,踢飞那个,几只“巴合提别克”之间有刻骨仇恨似的,总是玩着玩着便开始打了起来。
哦,同样的,见到巴太时它们同仇敌忾地一起去撞他,那会儿,巴太的日子不好过哟。但巴太总有办法成为它们的“领头羊”,让它们乖乖服从自己,巴太去哪,它们一窝蜂地也跟着去哪,上厕所都被好几只眼睛紧紧盯着。
夜间巴太搂着我睡觉的时候,经常在被褥后突然冒出一只“巴合提别克”,未等“巴合提别克”要对巴太又撞又踢,巴太已经利索地拎起它的后脖子,一边斥责一边从炕上下来,将“巴合提别克”丢到毡房外头去。健康的“巴合提别克”不让睡在毡房里头,只有病羊才能和我们一起住在毡房,后来,陆陆续续有好多只“巴合提别克”装瘸,装蔫儿,但巴太怎么会不能识破它们的诡计。
五十年来,家里有一代又一代的“巴合提别克”,而它们的爱羊,也总是那么的相似,通身的雪白,性格不似它们莽撞,经常乖乖安静的啃着地上的小草,巴太给每个“巴合提别克”的爱羊取名“阿依扎提”,家里的“巴合提别克”和“阿依扎提”扎堆在一起,热闹极了。
然而如今,最后一只“阿依扎提”在巴太病逝后跟着巴太离去,家里只剩下一只垂垂老矣的病羊“巴合提别克”,还有一只与它同命相怜的孤寡老太太阿依扎提。
“巴合提别克,怎么从被窝里跑出来了,刚刚醒来你不在,我都糊涂了一会呢。”我将它抱回毡房里取暖,寂寞地坐在炕上听着炉子里烧柴的声音。
我抚摸着它的羊毛,从窗台边拿了梳子给它的羊毛梳的蓬松,巴太在的时候不仅每天把自己的头发打理的不错,家里的每只“巴合提别克”的毛发也梳的整齐。有只羊儿“阿依扎提”路过的时候,他爱抚的将“阿依扎提”掳进自己怀里,摸啊摸啊,将它的毛发梳的比谁都要漂亮。好嘛,爱羊“阿依扎提”被巴太掳走,“巴合提别克”怎么能轻饶过他,管他是不是自己的“领头羊”,吃醋的拼命般狠狠撞了上去!羊儿“阿依扎提”获救,这次换“巴合提别克”被巴太提溜起来斥责“报仇”。
“咩、咩。”病羊“巴合提别克”的咩叫声唤回我的意识,将我从过去的记忆里拉了出来。最近总是想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一番对比下来,如今的家里冷清不少。
我庆幸,还有羸弱的老病羊“巴合提别克”陪着我,只是它的寿命也不长久了。巴太离开的那晚,他勾着我的小指不安地呼吸急促,“巴合提别克”和巴太离开的那晚一样,舔舐着我的手指,胸口迅疾地起伏,“巴合提别克”和巴太一样,也离开了我。
毡房外有珍珠安装的“监控”,可以与她对话,每次做了好吃的,我都在监控下告诉她一声。她在二十八岁时和一个哈萨克族本地的男人结婚,生下一个女儿,现在她的女儿也二十岁了。
那时珍珠和韩骁本已经开始交往,但两人在面对对方时都是刺头,而珍珠又十分清醒理智,不止是哈族和汉族的不同,还有跨越从中国最西北的边疆到中国东南沿海的遥远的异地距离,两人工作的特殊性使他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工作。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信仰相同的两类人,他们要去往的方向相同,道路不同。珍珠需要一个能持家的贤惠丈夫,韩骁显然不是。后来两人分了手。
开着汽车来接我去乌鲁木齐的是我的哈族女婿,他是个温良的人,脾气很好,对珍珠和孩子也十分不错。
我在监控底下喊,“珍珠,我走啦!”转头准备进毡房里拿东西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朝监控喊,“巴太,我走啦!见女儿和外孙女去咯!”
行李箱里除了自己的衣服,还塞了几件巴太留下的衣袍,提上行李出来,一步十回头的观望着毡房,下意识地去看病羊“巴合提别克”,但曾经吵闹的咩叫声也消失不见了。
女婿替我把行李放到后备箱,给我开了后座车门。
我曾有一刻,想象着“巴合提别克”能从毡房里跑出来,咬住我的裤腿不让我走,想象着年老的巴太也从毡房里出来,拗气地和我说“我还在家呢,你就丢下我一个人?”但是,女婿说毡房要收起来了,以后不回来了。我的幻想随之破灭了。
车发动的时候,车门也锁着了,我从后面的窗户玻璃往外望着我和巴太的家,以后这里有可能会住新的牧民家,也可能杂草丛生,任由羊群马儿啃食。我们的家,可能成为一片废墟,消失在浩瀚无边的草原。
“不行。”
“怎么了妈?”女婿从后视镜里望着我。
我紧紧抓着身上的米白披肩,披肩是巴太曾为我买的,刚好是我也喜欢的款。我和巴太共同生活几十年,从最初他读不懂我的心思,总是在问我“在想什么?”到后来只需一眼,他就能识破我心里想着什么,还有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我不走了,我想下去。”
“珍珠和孩子还在乌鲁木齐等您,现在换了新房,房子也变大了,专门为您留了一间。”
“不了,我习惯住草原上,我不想走了。求你,帮我开下门吧。”
车门打开,我如愿地重新踏在草地上,孤独地回到毡房里,继续孤独地生活。
女婿为我安顿好,毡房外的汽车又缓缓地驶走,汽车离毡房越来越远,周围再次变得悄寂。
我翻找到抽屉里的一只老式银白壳的钢笔,已经没了墨,曾经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去富蕴县打工,和巴太在大巴车前分别时他递给我的,当时我承诺他会给他写信。但每次尝试下笔时总是顾忌着一些东西,怕自己在信里说的话越矩,也怕自己自作多情,他没有收到过我的一封信,而那只钢笔被我用来记账,记一些读书的笔记。
我将钢笔放回抽屉里,重新找了支能写字的笔试着给巴太写信,“巴太,巴合提别克,我是阿依扎提,我想你,想你,想你,很想……你能听到我思念的声音吗?”可我觉得太露骨,重新翻了一页纸,伴着思念回忆着我和巴太的过往,将我和巴太共同生活的五十年用笔记录下来。
许是经年累月,五十年过去,我发现,我不记得巴太有什么缺点,他什么都好,哪里都好,他的声音,样子,脸上的痣,还有那双大手,脚趾……所有的,我刻骨铭心。不是,也不对,他唯一的不好就是走的时候没有带上我。
记录的过程使我仿佛又过了一遍与巴太五十年的生活,我了却心愿,心满意足,毡房的门关的严实,里面一切能够通风的地方我都将它堵上,炉子里的火烧的越来越旺,我坐在镜子前化了简单的妆,头发披撒下来,重新编成整齐的两条麻花辫,穿上巴太最喜欢我穿的那套衣裙,打扮地漂亮利落,整个人也有了一些生气。
我想漂漂亮亮的去见巴太。
我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用曾经我和巴太、珍珠、还有苏力坦过去的快乐时光麻痹着自己现在的痛苦,这个时候我终于能沉沉的睡去,这关于孤独的痛苦终于也快要结束。
我梦见,在我和巴太结婚第二年夏牧场的毡房里,在我和他一起搭建的木板床上,他突然将我搂抱进他的怀里,借口说着“冷,我们挨着就不冷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颊,他的鼻尖时不时蹭着我的颈窝。熟悉的身体触感,仿佛让我再次真实地回到那个表白的夜晚,不像是在做梦。他的身体那么烫,那么热,胸口的心跳轰隆隆的,熄了灯,我看不清夜里红了的脸颊,但我能感受到血液蔓延到他的脸颊,耳廓也泛着通红,我如他一样,也将要溺亡在这暧昧滚热的潮水中。
“阿依扎提,做了这么久的朋友,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要升级一下?”他低声说着话,不疾不徐。
“嗯?”
“你这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