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霖讨厌告别。

可惜在她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之后，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经历所谓的告别。

巴比伦塔出现第九十三年，华识卿九十八岁。

这一年，医生提醒她日子不多，家里人已经准备好后事。

大部分时间，华识卿昏昏沉沉睡在床上，偶尔也能睁开眼，意识清醒地与人说上几句话。

明媚的阳光伴随花香飘进窗台，顾雨霖坐在床边默默数华识卿面上的皱纹。

她才数到一半，华识卿像是有所察觉，睁开眼睛。

“你来了……”

与衰老的华识卿不同，顾雨霖依旧是年轻的容颜。

“嗯。”

病床上半部分抬高，华识卿轻轻扭头，嗅了嗅还未散尽的血腥气，“这算什么？”

她本不该闻到，顾雨霖处理很干净。

但是太重了。

顾雨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那里有好几道划痕，白色瘢痕十分明显，“跟上你们的努力。”

华识卿嗤笑一声，“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软弱。”

“哦。”

顾雨霖随意地移开视线。

华识卿话锋犀利，“我仍记得你当初在唐梨非的葬礼上念的悼词——永恒不是祝福，是诅咒。我们的相识，不代表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是美好。我会带着我们的记忆继续走下去，替她拥抱更多的未来……怎么了？这就，走不下去了？”

“往哪走。”

顾雨霖腹中疼痛，忍不住弯下腰，佝偻着身子，“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华识卿看向顾雨霖的目光之中满是怜悯，“你忘了吗？你还说过，你会认识无数人，与他们熟悉，拥有新的联结，只要不停认识不同的人，不会孤单更不会难过。”

顾雨霖痛到说不出话，紧紧攥着华识卿的衣袖。

她强撑着抬起头看向华识卿。

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我会忘记我不想忘记的人，我更不会想到，不管是记住还是遗忘，都会是这么难过。

原来人和人之间的联系那么脆弱。

原来记住和遗忘都不是什么好事。

华识卿用微凉的手心盖住顾雨霖的拳头，用坚定的话语告诉她，试图刻进她的心里，“但是你必须去认识新的人，与他们相识、相知，甚至相爱。”

这样，你才能意识到自己是活着，是存在。

哪怕，你终将会忘记一切。

顾雨霖没什么力气，摇头，却只能动很小的幅度。

不——

她做不到。

“替我们活下去。”华识卿用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混浊的双目此刻爆发出闪耀的光芒，“你能做到。”

腹部的疼痛终于停止，顾雨霖逐渐恢复力气，挺直腰杆。

她来之前给自己下了毒，没有解毒剂，也没有任何缓解的办法。

华识卿葬礼都准备好了，所以，她蹭一下不是问题。

可她根本蹭不到。

这才是问题。

毒素的影响消失了。

顾雨霖低头看向手腕的疤痕。

明明是刚进屋的时候顺手割出来的新鲜痕迹。华识卿睁眼前，手腕处的伤口便自动愈合，这么点功夫，又变淡了。

“我做不到。”

顾雨霖摇头。

“集团需要你，攻略组留下的公会也需要你。”华识卿收回手，舒舒服服窝在柔软的枕头里，“别沉迷你那无用的人体实验了，好好帮我们这些旧人解决身后事。”

“不要。”

顾雨霖站起身，“我走了。”

“不多聊几句？”

顾雨霖的手搭在门板上，“你又不愿意带我一起走，没什么好聊的。”

“除了这个，我都可以答应你。”

“那就算了。”

顾雨霖刚推开门，华识卿扬声，“缘分这东西，见多了就不怕失去！”

“不一样。”

顾雨霖小声反驳，走出门外。

华识卿住在住院部最深处养老院的小洋房区，走到大门处需要穿过一栋楼。

这栋楼专门给新生儿和孕妇住，与暮气沉沉的养老院不同，空气中满是鲜活的生气。

顾雨霖穿过喜气洋洋的人群，犹如一道鬼魅的幽灵，自动将所有喧嚣隔离。

对她来说，一切热闹都与她无关。

声音自然也入不了她的耳朵。

“……对，我老婆生了。谢谢！谢谢！”

“嗯，是男孩，名字已经起好了。”

“洛山南，山南水北的山南。等下一个生妹妹，就叫洛水北。”

华识卿坚强地支撑过一段时间，终于在一个不错的清晨停止心跳。

巴比伦塔顶级玩家疑似不老不死的传闻小范围传播，并逐年扩大影响，顾雨霖受到的不明暗杀与试探越来越多。

不论个人还是组织，都想对她下手。

为了避免麻烦，顾雨霖没有参加华识卿的葬礼。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她正在失去维系现实世界的锚点，沉浸在行尸走肉的生活。

时间变得不再重要。

顾雨霖沉睡在巴比伦塔的时间越来越长，停留在现实世界的时间越来越短。

直到攻略组以及各大公会邀请她帮忙带新人或是探索新地图，才勉强将她从种蘑菇的状态中偶尔捞出来。

潘多拉公会初代会长安妮丝朵拉，初代攻略组成员之一。

她的继任者蕾拉与她爱好相似，性格却不尽相同。

安妮丝朵拉懒懒散散，更爱好研究道具，蕾拉则对人更有兴趣，是攻略组里出名的好人缘。

攻略组其他成员不敢也没有办法打扰顾雨霖，因为他们作为玩家无法进入神庙。

可蕾拉手里有安妮丝朵拉留下的神级道具，她不厌其烦进入神庙，将公会发展还有现实世界的变化告诉顾雨霖。

“……瑾仪最近进步很快，我想，她可以选择第六层关卡。”

顾雨霖应道：“再过两年，她可以接你的班了。”

“有提示吗？”

“关卡选择是随机，我无法指定，也没办法提示。”

蕾拉没有意外，“那，你可以帮忙吗？”

“如果你希望我陪她进关卡，可以。”

蕾拉松了口气，“不会影响到你吗？”

“我现在的身份依旧是玩家。”顾雨霖声音变低，“没关系。”

她从油墨重彩的戏台上坐起身。

四周环绕各路神仙的泥塑雕像，表情或痴或嗔，神情不尽相同，视线却汇集在顾雨霖一个人身上。

蕾拉每次进入神庙，总是会因为这些神像心里发祛。

神像似乎很讨厌她这个外人，想要将她赶跑，只是碍于某个人，才不得不放弃。

蕾拉扭头移开视线，看见从屋檐不断落下的雨水。

在她记忆中，这雨从未停歇。

“为什么这里一直在下雨呢？”

蕾拉忍不住问了出来。

她以为顾雨霖不会回答，就像往常一样。

顾雨霖站在高台边缘，伸手去接雨水，“最初存在的神祇，源于人类求雨。人有了水，才能活下去，神祇有了信徒，才得以留存。”

蕾拉问：“所以？”

顾雨霖抖落手掌的水珠，转身去看高大的神像，“为了存在，神祇下雨挽留信徒。”

蕾拉不解，“神祇不应该是顺应天地而生，为何会向信徒低头？”

这和她从小到大听到的故事完全不同。

对神祇而言，人类分明是脆弱渺小的存在。

大象会在乎蚂蚁的看法吗？

“是啊——”

顾雨霖看向神像，神情难辨，“谁知道呢。”

巴比伦塔上三层对玩家来说是高阶玩家的分水岭。

能够独立通过第五层关卡，足以成为一家小型公会的会长，在玩家论坛拥有一席之地。

第六层关卡，更是只有神级玩家才能冲击的存在。

有不少缺德玩家会在论坛上忽悠新玩家去上层关卡当炮灰，攻略组在玩家论坛发布过各种警示贴，可惜无法劝阻。

蕾拉和芦丁通过讨论，决定让文洁若跟孙怡璟一起进入新关卡——圣伊丽莎□□神病院。

有顾雨霖在，值得她们二人尝试一次。

四人讨论群里，蕾拉宣布这件事。

DCT会长第一个跳出来。

绝情的薯条：「这不公平。」

绝情的薯条：「当初我过六层怎么没有大佬带我？」

芦丁：「那你也跟着去。」

绝情的薯条：「跟小妹妹抢关卡奖励，我还要脸呢。」

Nyx：「最近猎魔人新来一个弟弟，素质身手都不错，能加人吗？」

蕾拉：「我问问霖姐。」

绝情的薯条：「？」

绝情的薯条：「这样也行？」

绝情的薯条：「DCT最近没有合适的人选，过几天再说？」

芦丁：「那就下次再说。」

绝情的薯条：「老芦，不是我说你，都分手多少年了别搁这装正宫。」

绝情的薯条：「我可听说了，这两年有个小子一直在找霖霖。」

Nyx：「谁？长啥样？多大了？」

绝情的薯条：「现实名字叫洛山南，玩家ID水北，塔中他自称阳羽，有点名气。」

绝情的薯条：「长得不错，瑾仪和Jessica见过。」

Nyx：「他呀，我这新来的小姑娘见过。」

绝情的薯条：「怎么样？」

Nyx：「我看老芦悬了。」

芦丁：「。。。」

芦丁：「说正事。」

蕾拉：「@Nyx，霖姐同意加人。」

Nyx：「多谢。」

蕾拉：「老芦，要不要我帮你问霖姐？」

绝情的薯条：「一群小年轻加他一个老人？」

绝情的薯条：「好好笑～」

芦丁：「我不去。」

Nyx：「他不敢。」

绝情的薯条：「哈哈哈哈哈哈哈……」

蕾拉：「别笑了，最近有关注红名吗？」

绝情的薯条：「那群老鼠鼻子太尖，有DCT成员在的关卡他们绝不出现。」

Nyx：「你是说上三层塔出现红名的传闻？」

芦丁：「玩家论坛只有传闻，还没有目击证词。」

绝情的薯条：「有传闻就够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