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长安,已然沾染上三分暑热。
元稹回京已有些时日了,因着东川之行收尾工作繁杂,两人始终没有彻夜把酒相谈的机会。端午的假日来得及时,于是他们在前一天散值后就结伴出了城,朝着白居易的渭水居方向而去。
河畔的湿气恰好消弭了白日的炽热,清清凉凉令人倍感舒坦。窗外照旧是那片熟悉的农田与村庄,在星光笼罩下格外静谧安宁,就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冲突与纷争。
“怎么了,心情不大好?”
炉火上温酒的水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出气泡。
元稹靠在窗边怅然地望着那片村庄,白居易就在一旁望着他。东川之行令他瘦削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越发清癯,自从回来后,脸上也少了笑容,按理来说任务得以圆满完成,应当高兴才是。
“我那时去到梓州市井与乡间,找受害百姓了解事情全貌,”元稹的声音很轻,“一个孩子,看上去比阿保的年岁还小,跪在我面前,问我要阿耶阿娘。”
可那个孩子的阿耶和阿娘再也回不去了。堂堂七尺男儿身,却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严砺自己明明就是梓州人,到底是怎样一颗心,能对家乡的父老下这样的毒手?
“乐天,你说,为什么总要等伤害发生以后,才能去补救呢?这样的补救,对已经被毁掉人生的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份《弹奏剑南东川节度使状》条理分明地列清楚了东川各州府的所有罪行,里面每一笔精确到分厘的数目背后,都是无辜的血泪。元稹当时在繁忙之中无暇分心,可如今闲了下来,那亲眼所见的一幕幕残忍的真实便如梦魇一般占据了脑海,挥之不去。
“你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最好的,”白居易给他倒上一杯酒,“那些苦果,不该由善良的人来承受。”
他朝他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暖。
“我听你的。”元稹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窗外的夜已经深了,晚风带上了凉意,一阵一阵从窗户灌进来,激得他胸腔里一阵闷痒,忍不住掩口咳嗽起来。
白居易见状不由得蹙眉,抬手将窗户关上了。
“过去那些日子你怕不是动不动就风餐露宿熬夜加班吧?”他问道,有了些责怪的意味,“可千万莫要仗着年轻就胡乱折腾,身体才是未来一切的本钱。”
“我不过是呛着了而已,何必这么紧张,”元稹哭笑不得,“说来,我可在等着你的和诗呢。这一路上写了那么多,你可要一首不落和回来啊。”
“好家伙还催上了,也不想想我何时欠过你的……”
随着中书省和御史台的介入,任敬仲案算是告一段落,死去的严砺被抄没家产,作为共犯的遂州、绵州、剑州、普州、合州、荣州、渝州、泸州八地刺史以及度支副使、观察判官等一干人罪证确凿,无可辩驳,只等最终的惩罚。
死人好办,可如何处置活着的人,却成为了朝中又一个争吵话题。
“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举荐新任东川节度使?那他们举荐的是谁?”
翰林院内,白居易看着刚刚经历了一场廷议正不停给自己灌水的李绛,就知道结果多半不怎么样。与严砺相关的利益团伙在朝中或多或少有一些,尽管能猜到这伙人多半不会就此罢休,但却没猜到这样的一步棋。
“潘孟阳,”李绛扶住额头,眉间拧巴得恰如此刻的心情,“你知道是谁举荐的吗?杜司徒。”
潘孟阳,好耳熟的名字。白居易仔细回忆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这位不就是永贞年间接替王叔文的盐铁转运副使吗?如果自己没记错,他当年得到这个位置,也是与彼时的转运使杜佑有着一定关联的。
把他推为东川节度使,是什么用意?
“说起追回田产还与百姓、放归充没的无辜者,倒是人人都同意,可若要将他们调离任地另行惩戒,那真是能吵得人头疼。”
“那结果如何?”
李绛把手往腿上重重一拍,“罚俸两月。”
“没了?”
“没了啊。”
无关痛痒。
可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了。
若想将东川涉事的地方长官重新换一遍,且不说朝中的严砺余党绝不会听他们摆布,光是杜佑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如他这样板正的老臣,凡事只求一个“稳”字,这样大范围的集体换血在他眼中就是巨大的未知与风险,因此看准时机将潘孟阳推上去,就是为了东川的一切变得可控。
潘孟阳为人并不清廉端正,可他有才干,能为杜佑所控制,同时自己也能控制好所辖的一众地方官。这样的特性,在杜佑眼中远比什么刚正廉洁重要得多。
只是无论如何,许多人都能得救了。这样的结果,总归能带来一丝欣慰。
六月,一场大雨将酷暑浇灭了一些,空气变得凉爽又清新,整个院中都是雨后草木枝叶的淡香。
白居易和夫人杨氏在院中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女儿。
四个月的娃娃,眉目已舒展开许多,白嫩嫩的脸蛋和小手宛如初春的花蕾,一双乌黑莹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花木、蝴蝶与飞鸟。
这是白居易的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他既兴奋又紧张,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只要下朝回了家,就几乎将全部身心扑在了妻子与女儿身上。
金銮子,这是她的小名。白居易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满意的大名,于是先搁置了,但小名好办,直接取作了世间珍宝。
“乖,叫声阿耶好不好?”
小金銮子好奇地望着眼前温和的脸,张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阿”。
杨氏在一旁笑盈盈的,“才多大的孩子,我看你啊,已经恨不得开始教她读书了。”
“哈哈,正有此意,”白居易打趣道,“小丫头,阿耶教你读诗好不好呀?”
这时,仆从称有客来访,再一看身后,只见元稹正牵着七岁的女儿阿保迎面走过来。
小女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见到白居易夫妇,连忙挣开了父亲的手热情地跑过去,“白伯父!杨伯母——”
“小阿保都长这么高了呀!” 杨氏笑着轻轻摸摸她的头,随后起身朝元稹行一礼,见他身后再无其他人,便问道,“阿丛身子可有好转?”
元稹回礼答道,“好了一些,只是还吹不得风,我俩就单独来了。”
他在知道白居易喜得爱女后就一直想带着阿保来见一见小妹,今天终于如愿。小孩子们不比大人那样时时都方便见面,若再不抓紧时间带她来一趟,只怕……
“这是妹妹,”杨氏指一指摇篮中的小娃娃介绍道,“阿保,来,摸摸她。”
阿保第一次见这么小的婴儿,紧张又好奇地睁大眼睛观察着她。她看上去好白,好软,就好像自己最爱的那件瓷娃娃,可爱又脆弱。
她胆怯地伸出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小妹弄疼了,可又实在想碰一碰她那鲜活的小脸蛋,于是一只小手就这样犹豫地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这时,这只手被一只更小的手一把握住了。
金銮子抓住姐姐的手,咧开嘴笑得正欢。
“阿——叽——”
阿保的心砰砰直跳,连忙呼喊元稹,“阿耶!您听,她喊我阿姐了!”
“这小丫头,阿耶没学会喊,反倒最先学会喊阿姐了,哈哈哈……”白居易抬头看向元稹,见他只是远远地倚在树下,脸上的笑容模糊不定。他心里一沉,吩咐杨氏看管好两个小女孩,便起身拉着元稹朝书房走去。
“什么?分务东台?去洛阳?”
白居易惊诧不已。东都的政务系统相对于长安来说就是个摆设,去到那里,要么是为了养老的,要么是被长安闲置了的。
“也是裴中书的意思,”元稹反过来安慰他道,“在东御史府,品秩皆不变,不必替我忧心。”
任敬仲案的结果几乎惹得整个严砺余党不快,近来针对元稹的报复行动也是层出不穷,多半都是弹劾他“擅越职权”、“意图邀功”,净用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眼下还只是在纸面上攻击他,可谁能保证日后不会出现更极端更危险的事?
“暂时避一避,也好。”白居易垂下眼,失落之情溢于言表,“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不定很快呢。”元稹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你看我们每次分别,总以为要很久才能再见,可实际上总能比想象中更快见面对不对。”
白居易瞥他一眼,“我看咱俩的字可以换一换,你可比我‘乐天’。”
就这样,元稹不久后便奔赴洛阳,以治事东府的名义在那里继续履行御史的责任。
按理来说洛阳事务虽然清闲,但元稹在生活上应当不会无聊,因为此时此刻,郑余庆、韩愈这两个老熟人皆在洛阳任职。
或许也可以称之为,闲置。
被闲置在东都的官员如果过得不闲,那只有可能是被更麻烦更恼人的事情缠身。很不巧,韩愈就是这样的状况。
他自去年以都官员外郎分司判祠部,主管寺观僧道,可巧不巧,他偏偏最厌恶佛事,因此时常以雷霆手段事之,毫不留情。近来李纯身边的宦官功德使吐突承璀派人来洛阳招揽僧尼道士女官入籍,其间宦官与这一伙人之间的贪赃受贿等龌龊事层出不穷,桩桩件件都踩在了韩愈的雷区上。
“不事农桑、不服王法、不懂教义,如今连僧籍都被拿来用作谋取私利,他们简直无法无天!”
元稹家中的小院里,韩愈越说越激动,忍不住一掌拍向了石桌。
“嘘,小点声,阿丛刚睡下。”
韩愈意识到不妥,连忙闭嘴道歉。
自来到洛阳,韦丛的病情就有些恶化了,元稹无暇他顾,整日照料着她。可即便如此,在闲下来时仍会下意识悲叹一声自己的处境,碰巧昔日的老邻居韩愈过得更是不顺,于是两个心情不好的人便偶尔凑一块儿,聊以发泄。
元稹在他近旁的石凳上坐下,“天子崇佛,吐突承璀定会崇之更剧以便奉承邀功,你打算怎么做?”
“按律,超出朝中所定僧尼人数者,责令其放归还俗;借佛事行不法者,当诛。”韩愈沉声道,“我本不愿伤及人命,可这次,是他们逼的。”
元稹欲言又止。
当年韩愈一道《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把自己送到了阳山,时隔三年方才等来量移;刘禹锡一通新政把自己送到了朗州,至今没有一点被重新启用的迹象;元稹一趟东川之行所带来的结果,就更不用多说了。
他们所坚持的某些东西,没能给他们带来好的回报,但他们却从未产生过动摇。
“他们不会放过你。”
“那就放马过来,”他神情淡漠亦无惧,“我岂会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