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室里,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气息,但赵必晖并未感到宁神。
她看着费琼斯在温臻对面坐下,莫名一阵不安。
在刚刚等待的时候,她已经查过费琼斯不能记住别人的脸的问题,也和阿斯伯格综合征有关,如果他这个病治好了,自己是不是不能做他唯一的熟悉了?
那他还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我么?
温臻正襟危坐,全然没有方才的放松,语气也骤然严肃:
“你觉得你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么?”
赵必晖看向他微微诧异,这样直接的提问,或多或少带点进攻的意思。
费琼斯面容凝然不动,声音低沉平缓:“我不为这个问题而困扰。”
温臻眉心细微地跳动一下:“你意志很坚定,坚定也意味着偏执,一意孤行,很容易忽视周围人的感受。”
“如果有这种情况,他们可以告诉我。”
“你对人际关系想的很简单。”
“难道不应该简单吗?”
“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输入一个指令,并不一定得出你预定的结果。”
费琼斯微微觑起双眸,骤然间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意味。
“你并不懂编程。”
温臻挑眉:“我的确不懂。”
“那么这个比喻并不成立。”
温臻有些无奈:“我们现在并不是在讲编程。”
费琼斯依旧是审视的目光。
赵必珲咬住上唇,内心浅浅冒出一些细碎的不解。
“你男朋友很抗拒心理疏导。”温臻给出解释。
又转向费琼斯:“这样对于亲密关系中的另一人而言会是负累。”
“你如何确定?”
温臻做出一个投降的手势:“我是心理医生,当然是用我的专业学识来推断。”
费琼斯看向赵必晖。
赵必晖忽然有种背后说别人坏话被正主戳穿的惶恐。
“这个,算了,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费琼斯另一侧的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再来”颇有异议。
“其实,”温臻一手竖起笔,轻轻点着桌面,“我猜测其实你也有某种程度的阿斯伯格综合征。”
一瞬间,赵必晖脑中响起地震般的动荡,张口结舌:“什么?我?”
“对,一般认为这个病男孩多发,是因为女孩更容易隐藏,尤其是表现出的文静寡言这些特征,会被认为是一种美德。”温臻缓缓解释,“所以很多女性患者直到成年都没有觉察。”
接着是一连串的问题:“从小就不合群?某种感官很敏感?嗯,嗅觉。喜欢收集东西?会排列么?进入新环境会紧张焦虑?能自然地和人打招呼么?”
她有些呆愣地点头或摇头。
“尤其是,喜欢和动物打交道超过和人?”
“对,动物比较简单。”
温臻点头,正欲开口,忽然费琼斯插进来一句:“我们养了一条狗。”
赵必晖顿时来了兴致:“对,一只萨摩耶,非常可爱。”
“嗯,抚慰犬对你们会有好处,现在欧美的确很多家庭选择抚慰犬治愈有自闭症的孩子。”
赵必晖却觉得那些狗有些辛苦。
“其实,有一位很著名的动物行为学家也是典型的孤独症患者。”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惊喜:“是么?”
“对,坦普尔·葛兰汀,因为她敏感的触觉和另类的思维方式,改良了很多屠宰场的设施。”
赵必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就像当初她记下珍·古道尔的名字一样。
“或许,就像我们当初生物课本讲的进化,生物的不同特质在不同的环境会发挥不同的作用,你的一些缺点,在其他领域会成为优点。”
她看着温臻,若有所思地点头:“我高中时就准备去学动物行为学相关。”
“嗯?为什么没有去?”
她勉强一笑,随口编造了一个答案:“分数不够,加上也不好就业。”
温臻也笑,带着肯定和期待:“现在想学也不晚,或者继续读研?”
赵必晖被说中了暗藏的心思,耳后微微发热,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地微笑。
“你可以看看她的书,说不定能找到共鸣。”温臻看向笔记,“总之,可以按照我的建议试一试,只要......”
他的眼睛轻轻瞟过费琼斯:“两个人一起努力,会有有所改善的。”
“好的,谢谢温医生了。”赵必晖起身,微微欠身,伸出手想招呼费琼斯一起出去。
费琼斯起身,当即攥住她的手。
赵必晖有些错愕,但只是对温臻笑笑,一起走出医院。
刚出电梯,她就在购物网站上搜索坦普尔·葛兰汀的名字,正研究着买哪本,身边费琼斯开口:“你们聊了什么?”
她手指一顿,思索片刻:“没什么,一些童年创伤。”
“为什么这些你很少告诉我?”
她收起手机,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自己的确很少讨论家庭和童年,一方面是觉得丢脸,一方面是不想露出自己的脆弱。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大家不都是被爸妈从小打大的么。”
他看向远处,面上渐渐有阴翳笼罩。
“那,为什么需要看心理医生?”
她隐约有种滞涩的感觉,像是被审讯一般。
“不是告诉过你么?只是觉得我现在的性格不太好在职场发展。”
“只是这个?”
“额,我只是,好吧……”她呼出一口气,一咬牙,“我觉得我这个人很拧巴很阴暗,我没有被爱过,所以不知道如何去爱,我担心这样下去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爱。”
他的脸上的阴翳忽然碎裂,双眸震颤掀起浪涛,睫毛下隐隐显出猩红。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那样的人,就算是,都无所谓,只要你愿意见我,和我说话,和我在一起,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了。”
心中虽然感动,但她却还是无法抹去不安。
可是我也爱你,我希望给你毫无保留的爱,让你快乐温暖,而不是因为我而痛苦。
尤其是“在一起”三个字,更让她心虚。
只好努力调整出微笑,又担心他发现笑得僵硬,赶紧抱住他,把脸藏在他的身后。
他手臂的力度比过去都要重,紧紧箍上来,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耳边传来他细微但灼热的鼻息:“如果你要离开我,一定,告诉我。”
她把脸默默贴在他的肩膀上,所有笑容霎时无影无踪,冷风吹在脸上,犹如笼罩上一层忧伤的薄冰。
而就在不远处,一辆奥迪停在医院门口,钟灿牵着母亲李思杨下车,又对驾驶座的丈夫道声感谢。
李思杨还没望着医院的招牌,忽然眼睛一亮:“诶!那不是珲珲么?”
钟灿循着视线找过去:“好像真是她。”
“呵,我的天,她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
“看着还不错嘛,蛮高。”钟灿踮起脚,想把那个男人看得仔细些。
李思杨瞪了女儿一眼,想到之前给赵必晖介绍那几个她都没看上,有些忿忿。
“光个子高有什么用,这丫头从小就倔,能有什么好眼光,大街上搂搂抱抱的,也不像话!”
钟灿劝道:“年轻人不都这样。”
“她妈妈知道么?”
钟灿面色一变:“你别插手人家的事,珲珲想说自己会说,要你招人烦?”
李思杨虽然不愿意,但在女儿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远远看着两个人一起上车,嫌弃地连连摇头。
*
春节临近,李思梅也打来电话询问回不回去过年。
或许是很久没见,赵必晖听见她的声音稍微平和些。
似乎还带有一丝恳求?
想到之前也答应了钟灿,便同意回家过年。
“你春节去哪里?有计划么?”
赵必晖半躺在沙发上,看着《我们为什么不说话》,对厨房的费琼斯问。
费解正摇着尾巴在厨房门口等开饭。
费琼斯端着它的碗走出来,反问:“你要去哪里?”
“我回家,今年我表姐难得回来。”她翻过一页,加上一句,“以前她都在老公家过年。”
“嗯。”他把碗放在费解的碗架上,命令,“坐,定。”
费解收起傻笑,立刻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赵必晖不免调侃:“你是不是还要它给你三跪九叩才能吃上饭。”
费琼斯微微勾起唇角,张开手指,放在费解头上。
费解真的连忙低下头,做出跪拜的姿势,竟然还有模有样,极其忠诚。
赵必晖笑得倒在沙发上:“够了,你这个狗皇帝。”
一番折腾,费解终于吃上了饭。
费琼斯洗完手,回到她身边坐下。
“我可能需要回去应付一下父亲。”
语气相当不情不愿。
赵必晖合上书:“我发现你分得很清。”
“什么?”
“称呼啊,你说起妈妈就是‘我妈妈’,奶奶就是‘我奶奶’,说起你爸就是‘父亲’,连个‘我’都不愿加。”
费琼斯双唇紧抿,几乎成了一条薄线。
赵必晖感觉自己好像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忙转移话题:“那过年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不,我会尽快结束。”
她略微担忧:“尽量别吵架。”
想想自己的这次回去,大概率也有争执,一阵头痛。
“不会,我不和他吵架。”
“好吧。”赵必晖再次拿起书,“要是吵起来,陶阿姨在的话,应该可以劝一劝。”
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回来之后就没和陶广韫见过面么?”
“偶尔见过一次,没怎么说话。”他眉心缓缓显出皱褶。
“要不然,我们请她出来聚一聚?”
“她从不聚会。”
“好吧。”赵必晖失落地目光落在书页上。
费琼斯忽然起身走向卧室。
“公司年会有个抽奖,这是三等奖,一个游戏,我想你应该喜欢。”
她接过一看,是一款经营模拟动物园的游戏,无奈浅笑:“我的确喜欢,但我没有适合的游戏机。”
还是还给他。
他想了想,接过来,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