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总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

他平日里习惯四处流浪，前些天途经须弥城，想着来打声招呼，却被草之神提议挽留，开始在教令院里工作。

据说六大贤者有四人获罪，因论派现任贤者刚刚回归岗位，忙不过来。

纳西妲给流浪者安排了三个学生。学生们的研究课题分别是稻妻踏鞴砂、雷电五传与眼狩令，经常来找他请教，让他的生活变得非常充实——有时候，流浪者甚至想让他们把文件放下，直接亲自替他们写了更省事一点。

指点学生，再加上各个学院派来的零零散散的其他工作，流浪者忙得不可开交。

但他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问自己。

他有信任他的母亲，有关心他的妹妹；踏鞴砂曾有一群待他如家人的朋友，社奉行和一心传的年轻人敬爱他如自家长辈。

稻妻也好深渊也好，人类的力量值得信任，大家能克服一切困难，没有太多必须让他忙碌的事务。他作为浪人，生活上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和阻碍。

他结识过许多朋友，他受到过诸多帮助，他也救助过很多遭遇不幸的人。

应该是圆满的一生。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他扪心自问。

——直到他听见旅行者问：“你还记得你有一个爱人吗？”

此话一出，旅行者身周的字幕疯狂涌动。

“真的忘了？不能够吧！”

“说好的‘你的同类和半身’呢？说好的‘一半灵魂’呢？”

“完了完了，看来死的不是小倾奇而是阿华……”

“文本都变了，本来就没多少提到阿华的内容……所以说删除本来就是这样的结果？这个人不存在了，对应的历史也产生偏移？”

“博士：你是说我拿一团空气做了四百年研究？”

“博士：我那天正造着高达，突然被空气打住院了？”

“那还好主线里面荧妹拉了大慈树王一把……不然她一死岂不是要死两个。”

“但现在重点是阿华啊！主角救人时用的那个叶片不是推测是阿华给的？如果是，他能删除自己不奇怪。”

“明明有独立建模，居然不进池。”

“倾奇者不也是好几套衣服。话说他这能算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吗？”

倾奇者。

流浪者还记得这个称呼。久远的记忆里，他在踏鞴砂初来乍到，有不懂事的孩子会这样称呼他；很快，因为不够尊重，大家改以他的职位作为代称。

它们说得煞有其事……难不成他真的有爱人？他因为失忆，忘记了他的存在？

可是删除是什么，博士又是教令院里的哪位同僚？

流浪者向荧和派蒙提出请求：“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回我应得知的真相。请助我填补这颗心的空洞。”

少女答应得很快。

旅行者带着他走向净善宫，纳西妲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女孩神情慈爱，小小的双手中托起一颗璀璨的晶石之心。

乍一见面，他便被那颗晶心夺去了所有目光。流浪者感受到虚无的渴痛——他意识到，那正是他缺少的一部分。

他迫不及待地发问：“小吉祥草王大人，您手中的是什么？”

“这是你曾留下的一颗心脏，留存着你过去的记忆；或者，用更贴切的形容，是你的前生，是你曾有过的执与业。”

既然这是他的东西……“那请问，您可以将它归还给我吗？”

“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不过，我未经你的允许，偷偷看了一眼，它并不是一段愉快的记忆。曾经的你坚信自己的存在只会为他人招致不幸，将自己视为一切的祸端与罪首……我执不舍，无明不破，起惑而造业，使你沉沦苦厄，无从解脱。”

纳西妲将晶石心脏递到流浪者手里，“你曾进入世界树，想要删除自己。仅论结果，有关你的一切不复存在，你也不再被这个世界记录；你完全可以作为新的自己，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流浪者捧着这颗心脏，独特的材质让他能一眼认出，这绝不是自他诞生的一刻就存在的“零件”。这不是重点——

“真正消失的那个人，他怎么办呢？”他问。

草之神摇了摇头，“我找不到他的痕迹。这是他的选择，你无需考虑任何人的感受，只问你自己。你要取回记忆吗，流浪者？”

“我为此迷茫。”他拿着那颗心脏，指腹在它光滑的表面轻抚，“不过，若我曾犯下罪业，我理应为之赎罪；曾施恩于我者，我当报偿。”

“不如先看一看过去发生过什么，再做决定？”

草之神予他梦境。

元素力织成身临其境般的幻梦，少年跌入他的记忆。荧和派蒙将他扶稳。

一幕幕景象在眼前展现，纳西妲柔声向他们讲解过去曾发生的一切。

被弃置的人偶与不死者相遇，在他的庇护下长大。他代替倾奇者成为恶人的目标，也成为倾奇者的执念与心魔。

与他共处的时光越是美好，倾奇者越无法接受那样惨烈的失去。

被死亡所煎熬，背负上一次次牺牲的重量，倾奇者逐渐变得偏执、冷漠而疯狂。

……

流浪者看向记忆的开始。

踏鞴砂村落最边缘的猎人小屋里，融融灯火中，深紫色短发的少年坐在人偶的枕边，为他讲着不必要的睡前故事。他们白日里各司其职，少年又总忙着借机教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于是睡前完全放松的短暂共处，成了小人偶一天中最期待的事。

他悄悄跟随着“兄长”，看见过他应付民众的排斥与针对的样子。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与“异类”共处，但他终究将一切处理得十分妥当。

哪怕要以他自己为代价。

倾奇者想，若要由他定义“家”这个词的含义，他一定要将面前的人作为标准。声音、温度、气味……总在他头顶乱揉的手。

流浪者闭了闭眼，沉默着走到梦境的尽头。

荧看着梦境中的人偶少年将自己接入正机之神，担忧地看向身侧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流浪者。

他站在变换的场景中，已经沉默了很久。

流浪者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梦境的无穷高处，“请将我的记忆交给我吧。”他向草之神发出请求。

荧按住他的肩膀，有些左右为难地问：“你不怕回忆起来会觉得后悔吗？”

“我始终认为，人这样的生命个体遵循规律而生，是过去经历的总集。”流浪者按住空洞的胸腔，“我既是人偶，也是人类。这份记忆虽然沉重，但也……非常美好。”

他对着旅行者笑起来：“我乍一看见你的反应时，还以为我忘记的事有多么沉重痛苦，是什么杀妻弃子、祸国殃民的大逆不道之事。这不是很好吗？我只是忘记了我有一位爱人，一位很好的爱人。

“我想把他找回来。哪怕是最坏的情况：他早已魂归高天，再无转机。至少还有一个人能记住他。”

说着，流浪者望向那些凭空显现的字迹：

“他们一定不会删除对方，所以肯定是自我删除，却删得不彻底的情况……我猜阿华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他选择取回记忆啊。他不是很在意被他人背叛吗？”

“也就是说这个学者散也会变成之前那种说话带刺的样子……唉，也行，哪个我都喜欢。”

他还能把那个人找回来。

流浪者庆幸地笑了笑：真好。

记忆在梦境中流动，向着人偶少年汇聚。他摘去斗笠，神情平静地对着记忆的流形伸手。

指尖接触的刹那，他如遭雷击，身形巨震！

顷刻间，无数强烈的情感充斥空洞的人偶之躯，他看见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人偶，执行官，执刀人……刀匠，士兵，学者，神明……身份的变化从未改变他的底色，他的所欲所求始终如一。

纳西妲将倾奇者存放在晶心之内的记忆，尽数归还。

真假难辨的两份记忆彼此冲突，流浪者抱着脑袋，身体微微蜷起。乱流撕扯着他的存在——

哪一个是我？

他重重跪在地上，身形摇晃。

卑微的，狂傲的，怯懦的，英勇的，狼狈的……比起被精心编造的谎言，真实的世界里留下了太多遗憾。

“不怕自己后悔吗？”

“哪怕我一文不值，世上也从来没有值得后悔的事。”

流浪者再次回望此身的一切。

这是个何其幸福的故事啊……他是为众生而行的先驱者，他如一位神明被人们颂唱，受到所有人的爱戴。

纯洁、赤诚而强大，在幸福中生长的，享有这个世界的孩子。

……可他宁愿以痛苦、缺憾与背叛，去拥抱真正的自己。

他不完美，不够强大，无法掌控世事的变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承认自己一无所有。

“比起华美的表象，真实的我或许就是这样可笑。”

然而，正是这样的承认……

迈出了从“零”到“一”的一步。

光华骤显。

面对“自我”的洗礼，他并未被它击垮。

风吹向了流浪者，赋予堪破迷障的他一枚神之眼。

霎时间，万籁俱寂。

仿佛一切于此刻静止。

倾奇者听见了他曾听过的那个声音，他曾在踏鞴砂、深渊之底、正机之神的机体内窥见的——

“另一个‘我’。”

虚幻的影子站在倾奇者面前。明明看不见他的形貌，倾奇者却觉得他露出了十分恶劣的笑容。

“有这样的勇气，想必你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我的存在吧——”

来不及反应，幻影倏忽向他狂奔而来！

身影重叠。

倾奇者被真正的“自我”填满。

一瞬间，他的精神无限接近于某种玄妙的高度。人偶向下看去，无数的傀儡丝无视了他，从他身上滑过，落向可笑的棋盘。

他看到了“提瓦特”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