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天蓝。
宁安府的别院有一种死人发丧般的寂静,路诗阳砸了茶杯。滚烫的茶水从桌边淌下,哗啦哗啦,路诗阳眼皮跳了下,马上一拍桌子起身道:“吃吃吃!吃什么吃!下去,都下去!”
“啊——!”路诗阳发出一种小兽被剥皮的嘶吼,她胸膛喘息着,不住惶然望向周围,然后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一滩茶水倒在黑色檀木桌上,映照出路诗阳寡白的脸。
她想,自己太像具尸体了。
整日行尸走肉,没有一点安宁!
路诗阳一脚把桌子踹翻,疯狂辱骂,“我去你妈!我去你妈!这都是报应!报应!”
巨大的响声让傅正心惊肉跳,他忙支开王府内的人去摁住路诗阳。
自己的妻子疯狂地挣扎着,双手双脚不停踢动,叫得傅正心都要碎了,他揽住路诗阳的脖子抱住她,甚至亲吻她的额头说,“是我,是我,我是你丈夫,我是傅正。”
傅正的嗓音温柔清脆,路诗阳两行眼泪挂在颊边,垂然欲泣,她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傅正感觉路诗阳的脸颊非常烫,他吩咐了下人赶紧把路诗阳的双手双脚缠起来。旁边的下人在这半年内见过不少这样的事了,一个穿鹅黄色袄子的人说要不还是请下我家乡的神婆?
傅正敛眉,恰好这时谢长留推门进来了,他对下人摇头又抓过身对谢长留说:“你怎么才到?”
谢长留是被傅容雪叫过来的,他拿了医药箱,笑说:“才几天你就这样子,你是真不爱她,又为什么舍不得和离呢?傅正,人心都是肉长的,别说是我,就算是任昱在这里,也不会这么让你伤害他小师妹的。”
傅正瞪视,“你又懂什么了?!我跟阿瑶那时都要订婚了!路诗阳做了什么,别当别人不知道?!”
谢长留无话可说,“那你放过她吧,她够苦了。”
傅正笑得阴森。
谢长留拿出银针,嗖嗖嗖地给路诗阳扎了一脑门,期间傅正给他打下手,谢长留瞧见他这个表情,道了句:“你就是被宠坏了。仗着有人爱你才这么胡作非为。”
傅正没否认,他骨子里流着跟傅杨一样的血,又说:“这是她欠我的。死也欠我的。”
谢长留心想,能屈能伸,就是在自己妻子面前充大爷,呸!
他不想搭理傅正了,刚把金针收回袋子里,顾素衣便进来了。
谢长留恍惚间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谦谦君子,又暗道自己今天是不是眼睛被洋葱熏了。
顾素衣在……
顾素衣拉过傅雪宁的手,让她坐在一旁。
他向谢长留示礼,端正礼貌道:“师叔贵安。”
很客气,很礼貌,谢长留以为自己看错了。
顾素衣又吩咐叶非抬进来几箱名贵的药材,又道:“多有叨扰,师叔笑纳。”
谢长留眯眼,露出夸赞的神情,却也坐下,转了身反问:“闲得慌?没事做了?”
顾素衣安静如鸡,过了会儿才答:“自然不似师叔潇洒风流,医术超群。”
谢长留想这人是变着法儿损自己呢。
“没有我,可就没有如今的雪宁跟你可爱的侄女。”谢长留吹了吹茶汤,他把白胡子给剃了,蒸腾的热气跟满头白发混在一起,模糊了身形。
“仁者爱人,师叔宅心仁厚,自有一番天地。”顾素衣喝茶的模样乖乖的,不再牛饮,可实在是装不了小口喝茶,直接端着茶杯就一饮而尽。
他心中庆幸,还好,是温的。
喝死了谢长留没有钱赔。
谢长留听得心中一阵舒坦,他笑说,“雪宁的宝宝是被顾沅舒接走的,我听说是因为高烧不愈去世,当时还喊我亲自看了……可惜了,原本是对龙凤胎。死掉的那个是男孩。”
顾素衣沉默了下,“我知道,这疯婆娘是不是逼师姐了?”
谢长留:“错,是你师姐把两个孩子分开的,这是沅舒告诉我。”
傅雪宁怒道:“凌夫人是个骗子!她就是个骗子!”
顾素衣试图安慰,却被傅雪宁一把推开,说:“我明明那么相信她,她又在干什么?”
傅雪宁委屈地看看顾素衣,又别过头去,她抹了抹眼泪,表情难堪至极,可泪水是怎么也止不住。
凌若风跟谢长留说了些话,两个人交流了下关于凌凛的一些事情。
傅雪宁看凌若风,转身就走,凌若风此时嘲讽道:“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浪费我时间啊?”
顾素衣皱了皱眉,他骨节掰得咔咔作响,一拳头送到凌若风下巴上,将他打倒在地。
喜欢的人啊,最忌讳的就是互相诋毁,嘴上不饶人。顾素衣觉得傅容雪跟凌若风对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根本不能比。
顾素衣说:“你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我看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我不管你之前跟我关系怎么样,你欺负师姐就是不行。”
也不太想要面子,顾素衣道了句:“人渣。”
凌若风道:“凌凛死了,是她推人下的水,我没弄死她真的是便宜她了。”
傅雪宁抿唇,她去拉顾素衣的手,告诉他说:“阿宛,走吧。”
顾素衣:“走?”
他甩手将傅宣枕头中的尸骨扔给凌若风,残忍道:“滚!”
凌若风还以为那是什么东西,他说你傅雪宁不就是嫉妒凌凛跟我关系密切吗,你日后作为长嫂都容不下她,我凌若风怎么能忍你?
凌若风振振有词,一张嘴说了许许多多傅雪宁苛待自己妹妹的事。
“我都看见了,你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也是我眼睛瞎了?!”
傅雪宁脸色极为难看,她一个劲去掰顾素衣的手,只剩满心满脸的绝望。
你说这样的一个男人,讲什么话其实他都不信,他只信自己看见的。
那么期待他会关心自己,可到头来,苦是自己受,他总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方方面面的理由说他是对的。
傅雪宁呼出一口气。
顾素衣道:“师姐给你生了双胞胎,现在扔你脑袋上的,是你孩子的尸骨。”
他心里也难受。
凌若风表情从阴鸷变为惶恐,他目光无神问了句:“你说什么?”
顾素衣:“双胞胎,你——”
凌若风眼神阴狠,“我杀了你——顾沅舒那毒妇!”
顾素衣没躲,他直视对方,目光坦然,“我很抱歉。我替我姐向你道歉。”
拳风打出的瞬间!
傅容雪倏然出现,他钳住凌若风的胳膊,制止说:“眼睛长脑门上?”
顾素衣看见他忽然觉得歉疚,侧过身不去接傅容雪的表情,只说:“我有事,师姐交给你了。”
傅容雪眼瞧着顾素衣一个人漠然离开,他嘴唇抿紧。
很多时候,事情看到的跟实际发生的不一样。
顾素衣回头看了眼,他只能望见傅容雪眼底的疑惑与不安,他又说:“别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嗯,我等会儿去找你,那唤情抄陈千给我讲了一点东西。”
顾素衣离开宁安府别院,他发现,徐冽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有时眼前所见,并非为真,那到底什么才是真?
顾素衣不敢妄言,自打清君侧这件事出现,余波一波又一波地起,没有真正安宁过。
他是个只想享受安稳的人,只会拳打脚踢有时也只是无能狂怒,而去找真正能主持正义的人,他们却只是敷衍,事实上内里不知道有多恶心。但有时,自己其实也是那一个令人恶心的人,他所以为的好姐姐,实际上却做出了这么残忍的事。
顾素衣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烂漫了。
这是一个无法用武力去抗衡的世界,因为皇帝这一权力中心,他自己都有好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柏还是没忍住,偷偷跟他说傅宣时不时身上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伤痕,像是鞭子打的。
顾素衣叹口气,神色晦暗不明,感觉像打开新世界。
他不敢打开那个盒子,怕打开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他心道,所谓的恩爱眷侣根本就是假的嘛……
大抵是思考到太过抽象的一些东西,顾素衣在屋外待了会儿觉得脑袋疼,他刚进门,就听见了傅正的一声喊:“你这个疯女人!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整个人被你搞得不得安宁,哭哭哭,就知道哭!问你一句话也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矫情得要死要活,又不是不关心你,我天天上朝处理政事,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这个做丈夫的?原先你做的那些事,我有哪样怪过你?你能不能体谅下我啊?我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屋外的燕鸟惊飞。
顾素衣觉得父母吵起架除了要命还是要命,傅容雪也是这么过来的?
难为他情绪如此稳定,能面无表情面对他时不时的歇斯底里。
这乃是练出来了啊……
顾素衣想还不如去上朝。
傅正道:“父亲非逼我跟你成亲,我抛弃相恋多年的初恋与你成婚,对你负责,我难道不能因为一点歉意对傅舟好些吗?与我成婚的,本该不是你!”
路夫人指着傅正道:“是!是我廉不知耻,睡了你,行了吧?!我是第三者,可以了吧,这个回答你满意没有?!雪宁才二十岁,你关心过她?”
傅正:“是你在恨她!你从来都不爱雪宁,你只爱你自己。雪宁如此,容雪亦是如此,素衣还是一样!你争风吃醋,好吃懒做,如此桩桩件件,我有哪样错怪了你?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娶你!”
争吵还在继续,顾素衣听得头疼,他摁了摁眉心,问谢长留,道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路夫人道:“你从来都不关心我。”眼泪自她眼角流下。
此刻傅容雪也听得十分,极其不耐烦,俊美的脸出现了微微崩裂的神情。
十分烦躁。
顾素衣去握他的手,嘟囔了句:“我就说他们感情其实挺好的。”
傅容雪:“……”他瞪他一眼,像是在说:“就你话多!”
手被拿下去了。
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谢长留忙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吵死了!”
他忽觉自己被爱徒嫌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事已至此,谢长留慌忙劝阻,道:“你们听我说。”
凌若风道:“你有什么好说的?!凌凛被你跟傅容雪治死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讲?!”
谢长留:“你这人,一身正气简直又是一身蠢气,难怪凌凛跟你宠坏了,试问天下有哪个女子没有嫉妒心?”
凌若风:“凌凛还那么小,也对,你们师徒沆瀣一气,人没救回来也就算了,便是打算将错误全赖在我头上了,我亲自带大的妹妹我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
傅雪宁:“你把孩子还给我!”
凌若风:“你做梦!”他怒目而视。
路夫人倏忽瞪过去,不过片刻之间,她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自己亲女儿的脸上,而且骂她说:“贱女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顾素衣跟傅容雪大惊失色,赶忙去扶人,谢长留赶忙对傅正喊:“还不快压着人。”
傅正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就在这时,路夫人头铁一个箭步,就往大柱子上撞去!
幸得凌若风眼疾手快,但路夫人仍然撞昏了。
凌若风手中扯着几片布,一脸茫然,他恍惚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于是眼睛也有些微的湿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凌若风甚至有些哭腔了。
傅容雪则是被母亲这一举动吓到有些灵魂失措,其实,他有点解脱的感觉。
他眨了眨眼,在他印象中,母亲对父亲永远都是抱怨,他恨祖母,也恨所有人一般。
傅容雪身形不稳,又听谢长留道:“雪宁跟她外祖母凌老夫人长得很像,原先的凌老夫人是原先皇帝钦点的太子妃,他与太子青梅竹马,相恋多年。我的师父,你外祖父,他强占了你外祖母,甚至于掳回寨子做压寨夫人。后来她怀孕,生下了你母亲,原先的太子登上皇位后,亲自为你外祖父跟外祖母赐婚。”
傅容雪哑然道:“赤北门……”
谢长留:“后来你母亲跟凌老夫人回到楼国,老夫人对你母亲非打即骂,骂她毁了自己一生,早夭而亡了。”
傅容雪:“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