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俞按照邮件上的地址来到了公司楼下。
在这期间,他去线下挨个商场找过工作,应聘的岗位大多是保洁和管理员。
月薪三千,无需与其他人有过多交流,自己也能胜任。
即便是这样,寻找的过程也并不顺利。很多公司在知道言俞听不见后会以各种理由拒绝他。
经验、年龄,不过都是托词。
昨晚发来邮件的是一家模特经纪公司,言俞记得他投递的岗位依旧是保洁员。
公司电梯里,青年男女手端咖啡聊着昨晚喝酒的趣事与最近新购入的时尚单品,不时瞟向电梯中穿得最多的言俞。
汽车西站客运中心楼下,那种循环播报着“最后三天,清仓大甩卖”店铺里的米色棉袄,此时出现在言俞身上。
与上身套着轻薄绸质衬衫、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腰带坠在胯骨,一手能戴三个戒指的模特相比,他的打扮简直是个异类。
但偏偏脸过于出众,电梯里的男男女女每交谈两句便心照不宣地在手机群内讨论Rebacca旁边的这位生面孔。
“又从哪家公司挖来了Ace?”
“不是业内人士吧,你看他的穿着打扮,怎么也不像干这行的。”
“能看出他用的什么色号的口红么?”
“姐,我感觉他压根就没有化妆。”
“?尊嘟假嘟?”
模特公司最不缺颜值,带着言俞上楼的Rebecca把这一切看在眼底,心中暗自窃喜。要不是因为上周闲得慌,在筛选模卡时不小心打开后勤招聘的邮件,否则就会错过言俞这颗潜在的摇钱树。
仅凭一张证件照,被业内评为“眼睛就是尺”的Rebecca一眼就能断定,简历上这个男生未来一定能成为她们公司商业价值最高的模特,他缺乏的只是时间和经验。
看到真人后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聋哑残疾这点会劝退部分商家,但只要正确地运营加以利用,能成为言俞的一个卖点。
“他可是聋哑人,”桌对面,Alex正极力反对Rebecca的提议,“都无法做到和商家正常沟通,你凭什么认为他会better than them(优于已有模特)?”
“凭我在这个行业的资历,你见过看错的时候吗?”
Alex不屑地继续说道:“抛开残疾,他的身高连180cm都不够,连T台的门槛都够不着。”
言俞反应过来,这个在室内带着墨镜、带着唇钉的光头男是在说自己。
“脸可抗一切。”
Rebecca轻松的一句话怼得男人哑口无言。
Alex把墨镜推到头顶,恶狠狠地盯着言俞。
“You‘re just jealous.(你只是嫉妒)”
对面的男人却像破防一般“嚯”了一声,并强调了两句“我嫉妒什么?”
“Well,我不想和你再继续争辩,我有独立签约的权利,和你说这么多原本只是为了share我的收获。”
言俞坐在凳子上,这下她总算明白了招聘人的意图。
一开始女人的行为让言俞不禁想,要么是这家公司的人力太过清闲,要么是入职的流程要求较为正规,保洁员都需要被单独带到区域副总裁的办公室一对一面试。
原来这个女人想让他签署的职位不是保洁员而是这家公司的模特。
等男人走出办公室后,言俞在女人为他准备的白纸上写道:
【我不做模特。】
【为什么?】在Rebecca的想象中言俞应该首先会十分惊讶,然后欣喜地接受。毕竟和保洁员相比,模特的工作说出来更加体面。
也许长相出挑的人从小就已经免疫了他人的夸赞,不过Rebecca是真的很满意言俞这张脸。
在她旗下均是五官端正的模特,长相各有特色的男女艺人也不少,但言俞是少见的骨相出众又带有个人风格的好苗子。那双微挑的眼睛、盒形又上翘的鼻子,以及近似M形的薄唇,每一项都命中她的审美点,以至于能让她无视对方只有175cm的身高。
无论是美妆还是珠宝,她甚至已经想好将言俞的模卡推荐给哪些品牌方,那些挑剔的品宣人这次绝对会眼前一亮。
【你知道的,我无法与人正常交流。】言俞避重就轻地给出理由。
【这个有办法解决,不是问题。】Rebecca步步紧逼。
【我对时尚也没有研究。】言俞想起进门时的那些潮男潮女们。
【我有信心能让你接到比别人多两倍的工作。】
言俞摇了摇头,这些都只是他的托词。
唯有模特这份工作,需要暴露在镜头下的工作他无法胜任。
眼见无法拒绝,言俞只能写道:【你知道的,我听不见。】
而Rebecca又如何会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不是问题,有解决办法。】
眼瞅言俞不接话,Rebecca只好交出底牌。
【我知道你投递的是保洁员的岗位,月薪三千,不包吃住。你相信我,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我保证你第一年的工资是保洁员的……】女人抬起头,双手交叉向后倾,一副时尚精英的姿态比了个数字。
【十到二十倍。】
眨眼间,言俞动心了。
十到二十倍,也就是三十万。
一年,只需一年,他便能还完家中所有的债务。
Rebecca精明地嗅到了对方的动摇,趁热打铁。
【我们这份工作,说累不算累,要不我先带你去看看工作环境?】
尽管对镜头有太多厌恶,丰厚的待遇让言俞无法拒绝。
前面,Rebecca脚踩Saint Laurent的漆皮尖头高跟,十米开外的人纷纷让道。后方,言俞默默观察公司内的布局,对上他人的打量,眼神平静。
走到走廊尽头,Rebecca利索地推开门。
专业影视灯下,房内比房外亮两个度,温度却比外面的走廊低几度。路过聚光灯,灼热的光打在言俞脸上,让他不自觉撇过头。地上散乱着各式的曲别针与胶带。
助理不断调整鼓风机和灯光的位置,摄影师举着相机半蹲,等化妆师上前补妆后又站直查看屏幕中的成品的构图与质量。
Rebecca带很多新人参观过这种场景,无一不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惊喜、胆怯以及欲望。
光鲜亮丽的事物最让人沉迷。
她原以为言俞也会如此,自豪地偏头,结果看到的是眉头颦蹙、额头冒着冷汗的言俞。
镁光灯频闪,每亮一次,言俞只能闭眼躲避。但即使不睁眼,光亮也会在他的脑海中同步划过。
胃部涌上一股反感。
言俞强行压制住不适,朝Rebecca比了个手势,表明自己需要先去趟洗手间。
站在厕所的洗手池前,言俞看到一脸惨白的自己。
刚刚闭眼的瞬间让他回想起若干过去的片段。那个满脸伪善往他手中塞着钱的男人、那个废墟别墅里的噩梦。
他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
手机在此刻震动,一个陌生的号码申请添加他的好友,头像则是一个男人的自拍——杨小龙。
通过后,对方直接发来三张照片。偷拍的照片正中央是同样的两人——张桂芳和言武。
言俞攥紧手机,重新看向镜子。
没有时间留给他再排斥,他需要这份赚钱的工作。
洗了个手,重新推开走廊尽头的门,Rebecca已经让摄像师架好相机。
【要不试一试?】
女人指着幕布搭好的景,示意言俞走到拍摄位。
在场的人均停下手中的活,目光注视着这位漂亮的男生。
言俞捏紧拳头,点了点头,努力压制住反胃的感觉。
Rebecca一脸欣赏,似乎是找到了沉入海底的宝藏。
站在聚光灯下,摄影师正对言俞,清晰的面容逐渐变得扭曲,化为另外一个人的面孔。周围场景忽明忽暗,言俞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随着摄影师举起相机,“咔嚓”一声亮起闪光灯,言俞终于支撑不住,双腿发软。
“咚”地一声跌坐在白色幕布上,双手撑在前方,吐了出来。
离开这栋大楼时言俞再次和Rebecca道歉并提出承担弄脏拍摄间的损失。
女人只是笑了笑,回绝了言俞的赔偿,毕竟她还记得一开始言俞申请的是什么岗位,又怎么会有这个闲钱。
【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你有镜头恐惧症?】Rebecca把言俞送到一楼后询问。
言俞没回答,只是再次表达了歉意。
走出大楼,回想刚刚在屋内丢脸的场景,助理小姐姐第一时间冲上去给他递了纸巾,接着他被两个男人扶了起来坐在凳子上调整状态。
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下,获得这份工作后一切便能得到解决。
是自己太不争气。
多少年过去,依旧被那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持续影响。
打开手机,言俞给张桂芳发去的消息,迟迟没能收到回复。他赶紧定了一张出发时间最近的高铁票。
在跳转支付页面时却收到一则面馆肖叔的求助短信。
肖叔:言俞快来,这里都是警察。
言俞心中一惊。面馆怎么会有这么多警察?难道是肖叔出了什么事?
肖叔对他有恩,他没办法放下这个听不见的老人,只能给言茁发去短信,看他是否能先回趟家。
而言茁同样没有回他。
顾不上那么多,言俞只能先行出发前往肖叔的店铺。
到达粉店前,确实有两辆警车停在了店铺门口,周围还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言俞拨开人群,走到店内。
今天店内没有营业,灯也没有开,仅靠外面的自然光言俞找到了正在被警察包围盘问的肖叔。
而三名警察中正有言俞认识的人——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