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无云,微风,下弦月。
伯邑考坐在沙发上,客厅没开灯。
夜很深了,父亲已在屋里安寝。他明日要坐五个小时的车,到山里的仓库去视察,充足的睡眠非常必要。
但他横竖睡不着。
自他去年接任西岐董事长的位置后,一个安稳觉就成了奢侈品。他的睡眠变得很浅,否则很难因突发事件被敲门时及时清醒。像今天这样平和而晴朗的深夜、最令人放松的夜,就是最危险的夜。
危险的人或事都是十分狡猾的,他们洞悉人的□□与精神上的弱点,时刻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近年气候不大好,前两年雨水很多,今年年头,父亲看了日子便叹气,说怕是要出旱情。这几天他接到通知,说是可能发生极端天气。
他半夜惊醒,未顾得上抹掉额头的汗,就立刻致电各试验田及农林基地,让他们做好防灾准备。打完电话,他躺下,辗转反侧半晌,又坐起来。他开门,门外空无一人,他放轻脚步,摸黑下楼梯。
客厅那扇窗户很大,拉开窗帘,坐在沙发上,能清晰地看到岐山月色的一角。他在心里比量着方向,这个时间,月亮是悬在东方的。朝这个方向开车出去,拐上国道,行驶一个晚上,晨晓便能抵达朝歌。
朝歌离岐山两千多里,太远了。如果伯邑考自己开车过去,要开十个小时;每次姬发自己开车回来,伯邑考都叮嘱他早点出发,开慢点,傍晚到最好。傍晚到家,正巧能赶上家里一碗面。
上车饺子下车面,家里的老规矩。
客厅的茶几上,茶壶的影子往正中偏了几分。
伯邑考的手肘撑在沙发的皮质软扶手上,十指撑着额头。算路程的几十分钟里,睡意在他头脑中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太困了,但他心底里某个地方叫嚣着不安,他决定再守一会。守到三点,岐山内会有拉货的大车进进出出,西岐的门店也该开门给早市和各大酒楼饭庄供货,他们一醒,一道无形的壁垒便又立起来了,他也可以安心去补两个小时的觉。
时钟嘀嗒嘀嗒。
月亮偏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伯邑考揉了揉眉心,放下手,准备回卧室去睡觉。
吱——!
伯邑考立刻按下应急通话按钮。
砰!
一个人撞进门里。
伯邑考从沙发背后抽出电击器。
清亮的月光下,来人跌在地上,趴着不动。
伯邑考向前走了一步。借着月光和小区路灯,他看清这人身上糊满了深色的脏污,起先他猜测这人掉进了臭水沟,但这人身上没有腐臭的味道。
来人猛地撑起上半身——伯邑考手里的电击器差点摁在他头上。
来人像弓一样绷了几秒,“吧唧”摔回地上。
接着,那人朝伯邑考扯出个血次呼啦的笑。
“……呃,你没睡啊。”
伯邑考凝视着他嘴角凝固的血迹,紧接着,伯邑考发现他身上糊着的不是泥,而是血污。
长久的沉默后,地上的人像搁浅的鲤鱼一样弹了弹。
“我有话跟你说!我……嗯……”
伯邑考看着他。
来人面露迟疑:“我……”
伯邑考等着他的下文。
“爬不起来了……”
伯邑考:“……”
“血人”结块的睫毛抖了抖,眼睛望向伯邑考身后。
顺着他的视线,伯邑考转过身,看到他们的父亲背着手站在后面。
姬昌打开灯,客厅亮堂起来。趴在地上的人看着惨极了,衣服上晕开大片大片血迹,头发被血块糊成一绺一绺,脖子上、脸上、身上,全沾满血。
父亲立即发话:“先送他去医院。”
“不行!不去医院!”趴在地上的人又努力了一下,还是没能起来。伯邑考上前,拉起他一条手臂架在肩上,撑着人从地上起来。
“去医院。”伯邑考重复了一遍父亲的指令。
“不去!”姬发挣扎几下,没挣过他哥,“我有事告诉你们!”
他闹的动静有点大,太姒也从屋里出来了,一看这样,上前几步,抬手就给那血人一巴掌。
“去医院。”太姒指着门口。
亲妈这一巴掌很有效,抽得姬发找回了清澈的自我。
这么重的伤,背后的原因十有八九不能公之于众,伯邑考没有假手于人,亲自送弟弟去西岐注资的私人医院。路上他通知助理,视察仓库的事要延后。
姬发躺在后座,难得安静地盯着他哥倒映在后视镜的眸子。
伯邑考打完电话,红灯还剩二十多秒。姬发说:“哥,你生气了。”
伯邑考没说话,也没否认。
“你放心,我没把西岐的事告诉殷寿。”姬发有些急了,脖子像鹅似的扬起来,“殷寿问起西岐的事,我都说不知道,我没……”
“我气的不是这个。”伯邑考打断他。
姬发眨眨眼,显然有些迷惑。
绿灯亮了,伯邑考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半个月后便是夏至,天亮得愈发早。医院门口被摊贩们的三轮车包围了,车上是三面封闭、一面安了活动门的玻璃箱,玻璃由铁架子固定着,一格一格贴着字。有的贴着“凉皮凉粉面筋”,有的贴着“烤饼烤馍炸糕”。
伯邑考提前打过招呼,早有穿白大褂的一群人等在后门。姬发现在只剩个脑袋能动,伯邑考搭了把手,把他从车后座转移到推床上。
门口飘来一阵油香。
姬发的肚子咕噜噜响。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伯邑考。
伯邑考询问地看向大夫。
大夫无情道:“要进手术室,出来再说。昨天几点吃的东西?”
姬发哀怨道:“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伯邑考的手指尖抖了抖。
大夫向伯邑考竖起三根指头,意思是“三楼”,旋即推着伤号进电梯。
伯邑考在后门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医院大门口。
手术不难,皮外伤缝合多一些。左手伤得略严重,尺骨干蝶形骨折,打了螺钉和钢板;右膝关节有一处扭伤;枕骨上部有一个肿块,判断是钝性打击所致,好在只是皮下血肿,没有出血或颅脑损伤。
病历单轻描淡写,伯邑考眉心直跳。
病床上的姬发惨得不像样,左手是打着石膏的,右手是挂着水的,右腿是吊起来的,脑袋是裹着纱布的。他一脸无辜,咔嚓咔嚓地咀嚼亲哥买回来的油炸糕。
“刚出锅的就是香。”嘴上都是油,姬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
伯邑考喉头一紧。
“殷寿想做低粮价很正常,”他说道,“关键是,他有没有跟外面那些人交易别的?他是跟谁做的交易?”
姬发眼珠转了转。
“你知道什么?”伯邑考没有忽略他些微的表情变化。
“……我是知道一点,”姬发嗫嚅道,“就是……呃……”
伯邑考太清楚自己弟弟是个什么德性,他吸了口气:“你早就发现殷商有问题……你是想探听殷寿下一步如何针对西岐,才把自己弄成这样?”
姬发斜着眼偷瞥他哥,若他头顶上长了两只狗耳朵,必然早就撇到后脑勺去了。
无论如何,他应该是不会再离开了。伯邑考不想骂他,他摸了摸姬发的额头,压低声音道:“爸妈说的,你也听见了,好好养伤,以后待在家里,别乱跑了。”
姬发盯着他哥瞧了会儿,挪开了眼。
“我要出趟差,”伯邑考收回手,“三天后回来。我叫阿姨过来照顾你。”
姬发整只左手打着石膏,只有手指能动。他的五指在石膏里抓挠着,肉虫子似的,摸索着抓住伯邑考的袖口。
“仓库的事一早定好,不能拖,”伯邑考向他保证,“哥哥三天就回来。”
姬发委屈道:“我都这样了,你还那样。”
伯邑考弹他脑门:“你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跟踪殷寿的交易现场?”
姬发说不过他哥,立刻颓了。
“等我回来,你再跟我仔细讲讲,你都知道了什么。我们商量商量,怎么跟父母说这些。”
伯邑考给弟弟掖了掖被角,又将遮了姬发一半眼睛和耳朵的一层纱布拢了拢。这个过程中,姬发一言不发,只是眼睛一直黏在他身上。离开前,伯邑考本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一顿、一蜷、一转向,伯邑考的食指弯成一节长钩,轻柔地刮了刮姬发挺直的鼻梁。
“乖乖的。”他轻声说。
伯邑考离开了。
护士进来换药,他长得帅,嘴巴还甜,一口一个姐姐,哄得人家心花怒放。他问新认识的护士姐姐:“姐姐,我这药就吊这一天吧?”
护士姐姐回答:“消炎药还得再吊三天。”
哦,要吊三天。姬发明白了,哥哥调整了行程,他躺在床上挂水的三天,是他最能放心出门的三天。
他不喜欢被管束,但经历了那可怕的几个晚上后,这样的管束就像裹住他的一床鸭绒被,再暖和舒适不过了。
他住的病房是最顶层的套房,私密安静,设备齐全。他的床正对着液晶电视,他按下遥控器,电视亮起,他在“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肥皂剧背景音里整理思维,天花板与他大眼瞪小眼,像亟待被写满字的错题本子。
他犯了很年轻的错误,年轻的错误通常伴随着破坏性的后果,以及注定被原谅的结局。
错误起源于他无法有效抵抗自己的愤世嫉俗。愤世嫉俗是所有聪明人面临的共同诱惑,怀才不遇则是只有面对这诱惑方能产生的幻觉。
在姬发的意识里,“毕业”意味着离开学校和家长的保护,更意味着解开他们对年轻的灵魂的束缚。这是一个落脚点,有的人选择向上攀登,有的人选择回家守望,有的人选择拥抱阳光,有的人舍了光明大道,转身向茅坑走去。
鉴于殷寿同时有朝歌大学导师与殷商二当家的两重身份,姬发以为自己也能兼顾向上攀登和拥抱阳光两个方向。几年后他发现,自己只是短暂地在光明大道上转了一圈,就像片毛肚,在阳光的底料里涮了涮,依旧保持着一种半生不熟的爽脆口感,接着便义无反顾地走向……茅坑,这个滂臭的结局。
他不认为自己的联想有任何问题。他的选择就是个茅坑——大茅坑。
在接受父兄的帮助和吃下殷寿画的那张大饼之间,姬发选择了后者。
姬发躺在病床上,闲着没事干,只好追忆傻逼年华。
他是大二遇到的殷寿。
升入大二的他,是学院左右逢源的老油条,在一众新生崇拜的目光下,好似牛哄哄无所不能。但现在这个被纱布缠得像木乃伊的姬发,只恨不能穿越回去活活掐死那个年岁的自己。
殷寿就是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以他们专业课老师的身份出现的。姬发是班干部,常要与他打交道。一开始,姬发例行公事称呼其为“殷老师”。过了段时日,他真心实意地、崇拜地称呼殷寿为“殷老师”。
直到他差点死在路上的前半个月,他的终极目标还是“成为像殷老师那样的人”。
事实证明,人不能在怀揣理想的年纪遇到殷寿这样的野心家,就像不应该全然习惯伯邑考这种事事以他为先的亲人。殷寿借他的理想谋财害命,哥哥……哥哥给了他胡作非为的底气。
殷寿比父亲小十来岁,但也是够做他父亲的年龄。比起向来朴实的父亲,殷老师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他善于发掘能力出众的孩子,也很舍得砸血本培养他们;他看不上太老实的学生,但他掩饰得极好。
姬发问过伯邑考一个问题:“哥,西岐是我这样的孩子多,还是不爱说话的孩子多?”
伯邑考的回答是:“踏实做事的人多。”
姬发哈哈大笑:“那我不适合回西岐。”
伯邑考也笑:“哪怕你是只风筝,也总要落回来吧?”
哥哥还有三天才回来,现在想这个太伤感了。姬发决定继续他未完的自我批评环节。
刚回忆到哪儿了?哦——大二,老实孩子。
姬发有一个同学,叫姜文焕,他们大二时走得很近。姜文焕是姬发见过最老实的同学,挨了室友欺负也一声不吭。他实在看不过眼。在一次与殷寿闲聊中,他佯装失言,将此事透露给了殷寿。殷寿那时正劝他到殷商实习,借此事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