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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寿接过酒杯时,姬发从他眸中捕捉到一线寒光。
他忽然一个激灵,差点洒了酒水。
散了场,姬发喝多了酒,跑了趟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完,才听见有人疯狂地敲他的隔间门。门一打开,他就被人摁在地上。
就在他快吐出肠子的十几分钟里,帝乙和殷启先后死了。与这对父子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全部被控制起来。
姬发的酒立马醒了。
酒水无毒,帝乙和殷启的死都与饮酒无关。姬发的嫌疑洗清了,重获自由的那天,一个怪人来接的他。
“我是殷先生派来的,”怪人个子高挑、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邋遢,“跟我走。”
“您是……”
怪人不答。
到达殷寿的别墅,一进门,侍从端上一杯红酒。
“姬发,好孩子,你受苦了。”殷寿向他举杯,“从今以后,你就是殷商的事业部经理,我相信你的能力。”
他的眉宇间一扫多年阴郁,不见一丝缅怀的伤感。姬发接过酒杯,心里猜出了大致的情况:在他被控制的这些日子里,殷寿怕是已经迅速掌控了殷商。
殷寿示意那个高个子怪人:“费仲,你先下去吧,我们师生叙叙旧。”
姬发多看了那名叫费仲的怪人一眼。不知怎的,姬发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不过他没多想,迎着殷寿的目光,他喝掉了那杯庆祝的红酒。
殷寿向他的得意门生分享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封神榜。
这个脱胎于古代神话传说的计划,是殷寿即将迈出的第一步。
伯邑考给姬发削着苹果:“封神榜这部小说,讲的是阐教和截教之间的争斗,也是为了扩充筛选神将。殷寿做的这个计划……是想清洗殷商的人手?”
姬发眼睛一闭,往枕头上一靠:“哥啊,你洞察力这么强,显得我很菜。”
伯邑考的脸上浮出一对梨涡。
“啊——”姬发张大嘴。
伯邑考切了一小块苹果,喂进他嘴里。
“这是第一层意思,也是殷寿交给我的任务,他希望我帮他培养一批人才,代替殷启的人。”姬发又睁开眼睛,“但其实,我只是个幌子。”
“那么,他实际是在……”
“献祭。”姬发说。
封神榜计划,一是为殷商内部大换血;其二则是将一批不谙世事的孩子,变成牟取暴利的牺牲品。
“一期培训结束后,殷寿派了两个人,接手了这些新人,他们特意嘱咐我,这些人以后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伯邑考笑了:“越这么说,你越要这么干。”
“别这么犀利嘛,哥哥。”姬发噘嘴,“我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好好。你继续。”
“有一个新人,是我在朝歌大学的学弟,家庭条件一般。殷商的待遇很好,他把父母也接到了朝歌。他人也机灵,我俩走得很近。”姬发的眼神晦暗不明,“他告诉我,他们那一部分新人,被带到了一个据说是分公司的……从没有听过的企业。”
伯邑考说:“皮包公司……洗钱?”
“不只是处理来路不明的钱。”姬发说,“他们中,会有一部分人,被派遣到各处出差。”
“国外?”
姬发彻底折服于他哥的敏锐:“国外,也有国内。”
“人都还在吗?”
姬发不回答。
伯邑考放下水果刀。想也知道,这些孩子的死伤,必会被矫饰为“意外事故”。
“赔了多少钱?”
“赔钱是次要的。事故方多数不干净,殷商的人折在他们的地盘上,殷寿就有了他们的把柄。”姬发吐出一口气,“等我全部查清楚这些线索,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死了十一个,有四个落下终身残疾。”
“所以,你想毁掉殷寿的计划。”
“对。”
“所以你受了伤?”
“不,”姬发犹疑道,“这是……另外一件事。”
看到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伯邑考什么都明白了。
“跟西岐有关系?”
姬发清了清嗓子:“你别急,别凶我。等我慢慢捋,慢慢捋……”
殷寿不笨,姬发私底下的小动作瞒不过他。他特意将姬发叫到自己的私邸,带姬发参观他的藏品。最后一件藏品是他珍藏的一把古剑,他抽出那把剑,剑身泛着冷光,他把玩一番,用那把剑拍了拍姬发的脸。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殷寿道。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姬发阴阳怪气地模仿殷寿的声调,模仿完,又在病床上啐道,“谁要他给的狗屁机会。”
“你怎么做的?”
“我点了他所有的皮包公司。”
“用什么理由点的?”伯邑考好奇地问。
“消防啊。”姬发理直气壮。
伯邑考没忍住笑了。
“其实我还送了点消息到国外去。”姬发咧开嘴,“他的‘封神榜’被我给撕了。”
伯邑考摸了摸姬发散在纱布外的额发:“嗯,很厉害。”
姬发脸红了一瞬,又正色道:“有一个姑娘差点就被送到国外去了,她也是朝歌大学的,她跟我说了挺多。她说,殷寿在收集……应该说伪造,关于西岐的证据。”
“什么?”
姬发缓缓吐出两个字:“垄断。”
伯邑考却没有深究殷寿欲加给西岐的罪名,他转而关注起更严重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姬发原本凝重的脸色突然垮了。
“哥……”
“殷商是四个月前闹出的大规模裁员新闻,你是上周回来的。”伯邑考笑了一下,脸上却不见梨涡,眼中也不见笑意,“你的身份很多人都知道,杀你很不划算。可殷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杀你,一定是因为你撞破了别的事情。”
姬发被伯邑考揭露得十分彻底。
他们兄弟之间的相处,从小就这样。姬发一张嘴,他哥就知道他是饿了还是要哭,他哥没有一次不能看透他。
“……殷寿找到我,跟我说,你们做错了事,需要我帮你们改正错误。”姬发省略掉殷寿胡说的“你爸你哥从没把你当家人”之类的屁话,“他说,只要我肯做证,西岐就会变成我的。”
“你会吗?”
“我怎么可……哎哟!”
伯邑考按住他:“躺好。”
姬发龇牙咧嘴地躺回去:“不过,嘶……我嘴上答应了。”
“然后悄悄调查他?”
姬发一眼接一眼地瞟他哥,眼睛黑白分明,像做错了事的小狗。
“你调查出什么了?”伯邑考仿佛没看见弟弟讨好的眼神。
“他让我写一封检举信,网罗你们的罪名,我写了封信,拿去找他……”姬发吞吞吐吐道,“我看到……一个人和殷寿拉拉扯扯,嗯。”
“说清楚。”
“就,那什么,殷寿办了件大事,钱没到位……”
伯邑考盯着姬发。
姬发最终败给亲哥的目光:“……帝乙和殷启的死。”
“——与殷寿有关。去找殷寿的人,是他雇的凶手。”伯邑考补上姬发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你全听到了?”
姬发点头。
“你偷听的时候,被殷寿发现了?”
姬发又点头。
伯邑考直觉姬发不会这么老实:“还有呢?”
姬发嗫嚅道:“他那房子周围不是……没什么邻居嘛,也没监控啥的,都是他自己的人守着,他就有点飘。他嫌那个找他要钱的人烦,就,呃……”
听着轻飘飘的,仿佛那晚面如土色的目击者不是他一样。
他也是点儿背,殷寿把尸体丢到院子里喂狗,狗吃得正欢,乍闻到墙外陌生人的气味,不要命地狂叫,他就暴露了。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伯邑考问。
“我……我跳上车就跑,他没追到我,就找了辆大卡车……”
姬发撞破殷寿弑父灭兄且杀人灭口的始末,殷寿容不得他。朝歌到西岐两千里,绝对不止这一次拦截。
“哥,你别这么看着我……”小孩的气焰荡然无存,可怜巴巴地缩在床上,像一只蓝白条纹的鹌鹑。
就差一点儿。
伯邑考不知该说什么,他上下扫视姬发,小孩浑身是伤,也不能打,只剩下额头一块好皮。
伯邑考拍拍姬发仅剩的那块好皮:“你啊。”
“我会跟爸妈讲的,你这两天好好休养,顺便想想以后怎么办。”伯邑考最后诈了弟弟一把,“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没,没啊,就这些。”
姬发想挠右手上贴着胶布的皮肤,伯邑考按住他的手,用指尖轻轻揉搓。
姬发飞快地眨了眨眼,结结巴巴道:“就,那什么,你……觉得,我们该怎么……怎么跟爸妈……哎哎!就那!多揉揉”
贴近软针的部位是最难受的,又痛又痒。
伯邑考双手握住姬发缠着胶布的手,拉到嘴边,吹了吹。姬发突然沉默,视线也移向窗外,仿佛外头那棵歪脖子树是什么绝妙景点似的。
“我是有件事瞒着你。”姬发突然说。
伯邑考直起身,双手还握着姬发那只贴着胶布的手。
“我要向你坦白一个错误。”姬发一字一句道,“你听完以后,可以骂我、打我……赶我出去也行,但岐山挺多人都认识我,你得给我个屋子住,省得我露宿街头,让人戳咱家脊梁骨……”
他一紧张就嘴碎,絮絮叨叨一大堆,半天切不进正题。伯邑考摁住他手背上的针孔,使劲揉了揉,姬发又痛又痒,住了嘴。
“我知道你犯的是什么错误。”
姬发看着他,像是毫不意外自己哥哥会如此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和你犯了同一个错误。”伯邑考缓缓道,“我们也许都欠对方点东西。”
姬发好奇地问:“欠了什么?”
“真心话。”
姬发吊水的手,温度要比另一只包着纱布的手低很多。伯邑考把它搓热了,轻轻盖上一截被子。
“我希望你留在家里。”伯邑考垂下眼。
姬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哥:“还有吗?”
“该你说了。”伯邑考说。
“我,我想说,哥,我……”姬发反复深呼吸,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在他心中准备了很久,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来。或者说,这件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说出口,都是错误。
但姬发说了出来,他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什么都不怕。
然而,面对伯邑考深深的目光,他又变得异常胆怯。他恐惧可能分崩离析的兄弟关系,恐惧自己将这个家毁于一旦。
伯邑考说了一句话。
他记不清自己说了句什么,亦记不得伯邑考回了句什么,只记得伯邑考给了他一个回复后,他的耳朵里响起礼炮和火花的爆炸声,他靠着一只枕头,结果差点从那枕头上滑到地上。
等他恢复意识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伯邑考无奈的表情。他靠在哥哥半边身子上,没伯邑考扶着,他马上就要摔下床。
伯邑考叹道:“你连撞破杀人现场都不怕,我说句答应你的话,你就受不了了?”
姬发气若游丝道:“哥,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一朝得偿所愿,他脑子里有七个小矮人在办Party。
十分钟过去了,他的头不那么晕了,但他仍软软地靠在伯邑考的身上,时不时表演出一副弱不禁风之态。他不信他哥看不出他的小伎俩,但他哥刚刚答应了他的请求,他有理得很。
十五分钟过去了,他还赖在伯邑考肩膀上不挪位置。伯邑考忽然问:“那封检举信在哪儿?”
姬发翻了翻眼皮:“哦,落他门口了,应该。”
伯邑考没责怪他,而是追根究底地问:“你写了什么?”
姬发挑了挑眉毛,伯邑考知道,这是他弟弟调皮捣蛋以后才有的表情。
“我搞了一张巨幅海报,折吧折吧塞进信封里,让这封信看起来特别厚。”姬发懒洋洋的,却掩饰不住语调里的欢快,“海报上是我亲手设计的两个艺术字。”
伯邑考等着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