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然抬头,就对上一张面如白玉的脸,那双如在夜色中闪烁着星子般的眼睛正朝她笑着。
哪有这么好看的太监,又哪有笑起来如此夺目的少年,除了望尘还会是谁。
少女们分散在各处,领到灯笼的低着头怀揣着美好憧憬一笔一笔写下心愿,没领到的翘首以盼分发灯光的宫人走近,没人注意到这边。
黎清然微微一惊,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还没说话,身旁的景琬琰惊呼了一声,语气惊讶:“你!你你你。”
她压低声音道:你不就是之前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怀瑾哥哥的人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望尘撇嘴,哼了一声,微沉的声音透着不善:“我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是他该打。”
“你才该打!”公主殿下插着腰,气呼呼道,“怀瑾哥哥那么好看一张脸,被你打得七天才消肿。”
黎清然扫了眼四周,将望尘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想姐姐了,就来了!”望尘回答得坦荡,乖乖地任由黎清然牵着手,她不放他也就不收,脸上又扬起了笑,仿佛方才那瞬间的阴郁从不曾出现过。
“胡闹。”黎清然眉梢微蹙,“这里可是皇宫,你乔装打扮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姐姐不用担心,我很小心的,不会被发现。”少年眼中闪烁着欣喜的笑意,嘴角弧度越勾越深,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姐姐,我也想许愿,能不能借姐姐的宫灯使一使,姐姐放心,我只写一面。”
黎清然没法,只得把笔递给他。少年却没接,摇着头道:“姐姐先写。”
“等等!”
景琬琰插到了两人中间,审视的眼睛瞪着黎清然,仿佛在看一个背叛者:“你认识他?你怎么认识他的?我怎么不知道?”
一连三问,一声比一声重。
“手,放下!”景琬琰拍掉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黎清然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大脑停滞一秒,神色有片刻的无措。
反倒是望尘,哼唧唧地端起被她握着的那只手,手心还残留着独属于少女的气息,他微微蜷缩手指,试图将这抹气息保留在掌心。
夜风清凉,拂过时带来淡淡芳草香,沁人心脾。
黎清然看了看夜空中被繁星萦绕的圆月:“时间快到了。”
“对!祈愿!”公主殿下如梦初醒,终于想起了这件要事,忙不迭端起了精心挑选的花灯,“我要和怀瑾哥哥永远在一起!”
一旁,望尘仍委屈巴巴,神色落寞地扶着手掌,一支笔忽然递了过来,顺着笔看去,是一只细长白皙的手。
黎清然道:“快写吧。”
望尘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像是寂静的夜色中忽然被点亮的烟火,手伸到一半又迟疑地缩了回去:“姐姐帮我写吧。”
黎清然没有动作,不认同道:“既然是心愿,又怎么能由旁人代劳。”
望尘固执地摇头:“姐姐才不是旁人!况且姐姐的字好看。”
黎清然想起青霄阁里由望尘记账时写下的字,苍劲有力,大气潇洒。心道:分明想你的字更好看。
不过她没说出口,四周已有少女迫不及待举起了花灯,跃跃欲试地等着放飞的那一刻。
“来不及了,”黎清然不再跟他你礼我让,言简意赅道:“你想许什么愿?”
望尘摸着下巴故作沉思,脸上洋溢着笑意:“我也想和姐姐永远在一起!”
正写到最后一笔的景琬琰闻言瞪了他一眼:“学人精,不要脸!”
望尘不服气地反驳:“我才没学你,不要乱说!”
黎清然有些头痛,指尖轻轻敲了敲灯面,无奈道:“认真一点。”
望尘顿时垮下了脸,嘟嚷着嘴,委屈巴巴道:“我很认真的,我就想和姐姐永远在一起嘛。”
“……”黎清然没把他的话当真,像哄孩子般声音放轻,“换一个吧。”
若真心有祈愿,也不该在她这里断送。
望尘神色更委屈了,像是被欺负紧了,但很快又扬起笑脸,眼中映着万千灯火:“那我希望所爱之人无灾无难,顺遂无虞,景星庆云,抬头见喜,不染人间愁绪,常得神明眷顾,所念皆如愿!”
“……嗯。”黎清然笔尖微顿,将花灯翻转过来,在另一面落笔。
墨迹渐渐铺满整面灯纸,相比之下,所对的另一面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
此行圆满。
望尘偏过头“诶”了一声:“姐姐怎么只写这么少一点?”
“已经够了。”她声音很轻,搁下了笔。
她向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若真心有所求,也该自己去努力争取。
满目皆是通明的花灯在夜空中摇曳,连成一片星河。
花灯越升越高,漫天夺目的繁华渐渐远去,飘向远方那璀璨的人世间。
少女们仰首祈愿,目送灯火消失在视野之中。
她仰头望天,他侧目看她。
待众人散去,各自归家。景琬琰却拉着黎清然去了另一个方向,望尘自然要跟着,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跟。
……
长生殿,帝王寝宫。
崇祯帝立足于廊庑处,目光穿过夜空中的百盏花灯延伸至百米远的国师府,一抹光亮在四周寂夜的建筑中格外明显。
身后,太监低着头前来汇报:“陛下,国师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崇祯帝收回廊顶挂着的灯笼,上前一步,与那抹微小的光亮更近。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于数米处停下,陆今安拱手行礼:“臣陆今安,参见陛下。”
“那灯是你挂的吧,为何不放?”背对着陆今安的身影高大,以金丝线绣着龙纹的袍角随风扬起,深远的神色于夜色中晦暗不明。
“那陛下又是因何不放?”陆今安上前几步,于崇祯帝一步处停住,这个位置一眼就可以看到国师府的全貌,只不过此刻是黑夜,只能看到那点与漫天花火相比微不足道的星点。
陆今安只淡淡瞥了一眼那盏由自己亲手制作又亲手挂在国师府最高处的花灯,就收回了视线,声音平静:“从前师父每逢中秋总命臣挂一盏灯,她说这样在宫中一眼就能看到,这样也能代表府里有人在等她回去。这么多年,臣早已习惯。”
“你倒是同我一样。”崇祯帝的眼神也在提起这个人时眼神柔和了许多。
陆今安道:“陛下,夜露渐重,还请回殿歇息,龙体为重。”
崇祯帝闻言轻笑了一声:“普天之下,如今也就只有你敢跟我这么说话。”却仍驻足未动,反倒是看了看天,此时的夜空已无花灯的影子,连星星都没有了,整个夜空灰蒙蒙的,无端透着压抑、沉重。
沉默半响,崇祯帝突然道:“国师,昨日我腰间的玉佩无端自鸣,你说这天下是不是快易主了?”说着便转过了身,目光灼灼似是想听他对此事的看法。
陆今安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广袖一拂跪伏于地:“臣定誓死捍卫东陵江山永固。”
崇祯帝睨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嫌弃:“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一板一眼,如此无趣,真不知道阿姐当初为何会对你如此上心。”
陆今安垂眸道:“师父心怀天下,既选中臣坐这国师之位辅佐陛下治理朝政,自然要费心教导。”
“你倒是忠贞不二。”
“陛下不也是如此。”
夜风掠过,灯火摇曳,照亮了崇祯帝苍老浑浊的眼睛,眼窝深陷,眼角的皱纹纵横交错,明明是四十岁的年纪,看着却像是六十岁。磋磨的,不像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目光放远,似是在执拗地看着某处,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好久后,才道:“罢了,这江山有你在,我也放心。”
陆今安清俊的脸庞上,眉头微微蹙起:“陛下……”
“再也回不来的人,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挂着灯又有何用?我乏了,国师也回去休息吧。”
陆今安动了动唇,终是咽下了所有的话语,退下了。
刚要跨出门槛,崇祯帝似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对了,国师也过了弱冠之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又因着阿姐的原因,与我也算师出同门,你的婚事我理应张罗,今日宴上见了丞相幺女,看着不错,国师意向如何?”
陆今安脚步一顿,宽袖下的手指微蜷,回过身屈身拱手,声音沉静:“谢陛下好意,只是臣并无儿女情长之心,恐要拂了陛下的好意。”
早就预料到陆今安会这么答的崇祯帝眼里闪过一抹无趣,摆手道:“你啊,罢了。若是哪天动了凡心,大可来告知我,我亲自为你主婚。”
陆今安肤白如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眸若寒星,尽显清冷禁欲之态,从容起身,不再多言,退出了长生殿。
挥去侍从,偌大的宫殿只剩崇祯帝一人,站在原处,一如既往地固执地看着国师府的那盏灯。
也没有比长生殿的廊庑更好的地方去看那处了。
……
另一边,景琬琰将她拉到自己的长春殿,指着院子里那棵粗壮的大树:“我提前派人去寺庙求了祈愿牌,我们单独许个愿,就挂在这棵树上!”
朱红的木质祈愿牌手掌大小,棱角规整,左下角处刻着翠竹,尾端挂着流苏。黎清然接过木牌,道:“我能再要一个吗?”
景琬琰下意识道:“当然可以啊。”反应过来又道:“等等,你要给谁啊?事先说明,那个打了怀瑾哥哥的人我不给!”
黎清然没接话,只是偏头看向了宫墙,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