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把叱奴邪问住了,为什么不一样?
这个问题如一根手指将心弦鬼使神差般地轻轻一勾,他又想起方才崔珏身披白雪虔诚低吟经文的场景,不知怎地,他就觉得这画面融进了他的心里,怎么也消散不开。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可能这就是崔珏不一样的地方吧?
就在他糊里糊涂的时候,恰好副伏罗部首领的儿子迎上来。见叱奴邪面孔紧绷,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叱奴邪急忙回神说明来意。
年轻人道:“我叫副伏罗仟十健,真的很抱歉给你们带来这场灾祸,你们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我们却没办法好好招待你们。我父亲受了刺激,现在心神不宁,不方便见客。就让我来招待一二罢。”说完,安排一个奴隶给他们拿食物。
副伏罗仟十健死了新娘,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替父亲这个首领安抚族众照顾客人,饶是身体强健,此时脸上也是毫无血色。即使如此仍神态自若,举止得体,二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奴隶给他们找了四只羊。羊的个头都不大,分下去每人最多分巴掌大的肉,但这已经是副伏罗部能找出来最好的东西了。昨晚柔然兵不仅拿了脑袋,还把副伏罗部的牛羊顺走。二人让奴隶向副伏罗仟十健转达谢意,拿着鞭子把羊赶回去。
阿伦兰部多是老弱妇孺,宰羊割肉的重任就担在叱奴邪这个首领肩上。叱奴邪用柔然兵将脑袋练就出娴熟的好刀法,一刀毙羊命,但在扒皮割肉上就抓瞎了。他行军打仗均有亲兵负责饮食,从来没亲自动手剥皮割肉。在他的印象里,做为食物的羊就应该自己脱了羊皮躺在面前。所以杀羊之后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手。这划一刀扯一下羊皮,扯不动又划另一刀,反复之下,一只白毛羊血淋淋得直瘆人。
崔珏倒吸一口冷气:“你在虐尸吗......”
叱奴邪尴尬地不行,抓着羊腿左摇右晃做起按摩,想揉得皮肉分离。捏捏羊背,揉揉羊肚,他活像个捶腿丫鬟。崔珏打赌,叱奴邪的翁翁都没得过叱奴邪如此伺候。
幸好美丽又善良阿伦兰看出他不会宰羊,笑着挽起袖子:“我来吧。”叱奴邪如获大赦赶紧后退。只见阿伦兰抓起羊,扒皮,剖腹,剜心,清肠一气呵成,看得叱奴邪眼睛都直了。
阿伦兰一手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就冲着叱奴邪走过来,伸到他鼻子底下:“这是姐之前说的,给你留的羊腰子。”
叱奴邪摸着自己的两个腰子,不知怎地突然疼了一下。
众人开始分四只羊的肉,善良的阿伦部人听到自己的莫弗需要羊腰子,不约而同地表示不要分羊腰子。叱奴邪提着八个羊腰子欲哭无泪。
留够路上吃的,众人开始做今天的晚饭。炭火升腾,羊肉块穿进木枝架上火,烤得滋滋冒油,撒上一把粗盐,尽是羊肉原本的风味。叱奴邪一根木枝一个羊腰子,烤得油花噗噗直响,他握住烤羊腰子的木枝横到崔珏嘴前:“吃不?”
“不吃。”崔珏在熬粟米粥,干脆利索的拒绝。这粟米是他从烧了一半的粮袋里扒拉出来的,讨了一个陶瓮加水熬。喝下去,绝对暖人心肺。
瞧着火塘里满满当当八个羊腰子,叱奴邪有点犯恶心,但此刻浪费食物简直是对副伏罗部的不尊重,所以务必要让崔珏帮忙。于是他道:“都怪你说我不行,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腰子。”
“你确实不行。”崔珏轻飘飘地说着,眼睛紧盯扑腾的粟米粥。
“你试过啊?”叱奴邪越挫越勇。
恰在此时,阿伦兰过来舀粥,崔珏故意扭过头,冲叱奴邪伸出两根指头:“只有两下。”阿伦兰责备地看了叱奴邪一眼:“快吃。姐再给你去看看那八个羊蛋丢哪了,一并给你拿给你吃。”
八个羊蛋......
叱奴邪赶紧把这八个腰子一扫而空,说着我饱了立刻抬屁股走人。他打着满是羊骚味的饱嗝找副伏罗仟十健拿篷车。阿伦部的篷车也全被毁,得亏副伏罗仟十健协调得当,派人找到了冬牧在外的族众调来了车,要不然宾客们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副伏罗部的奴隶依照副伏罗仟十健的命令把车赶过去,叱奴邪道:“大家今晚就在车上过夜,咱们明天一早就走。”
众人吃饱后就上车休息。崔珏和叱奴邪也上了一辆车,放下车帘盖被子睡觉。二人心照不宣地背对背睡觉,谁也不打扰谁。小混蛋安静地趴在车轮边为他们值守。
半夜,叱奴邪全身冒汗,似乎有一股火顺着经脉游走,烧得人难受,让他直接惊醒。手边一空,竟然发现崔珏不在身边。
以他对崔珏的了解,崔珏绝对不是一个束手待毙的人。白天他的提议受阻,他生怕崔珏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叱奴邪急忙起身,一掀车帘,摸上竖在车边的拐杖作势就要出去。这动作惊得小混蛋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双圆眼望向主人。
忽然他发现崔珏低头站在不远的地方,虽然不知道他半夜起来干什么,但总比干意想不到的事好,叱奴邪暗出一口气。
“崔珏你怎么不睡觉?”叱奴邪低声喊道。
夜晚草原万籁俱寂,只有篝火噼啪燃烧照亮崔珏半个身子。闻声,他抬起头,火光将他一张古怪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和善的漂亮眼睛弯折出锋利的形状,一双薄唇抿得极紧,隐藏起温柔的弧度。
叱奴邪心里咯噔一下,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做什么了吗?叱奴邪准备以不变应万变,仍笑着说:“回来睡觉呀。”
崔珏的眉头狠狠皱了皱,只见他大步走来,冲叱奴邪低声问:“你为什么搂我?”
叱奴邪的脑子嗡得一声一片空白,我,搂你?
崔珏眉头依旧不展:“等回去你还是好好找个媳妇儿。别净想些有的没的。”
叱奴邪对崔珏的拉扯无动于衷,满脑子都是,我搂崔珏?!
我搂崔珏!
我搂崔珏!
被崔珏使劲摇了几下,叱奴邪神志稍清,心道不会是那八个羊腰子的锅吧?我的乖乖,羊腰子真的大补啊!想到这里,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生怕底下精神抖擞一柱擎天。
这个出格的举动让崔珏无言以对:“小将军,我不喜欢男人。”
叱奴邪连忙否认:“我也不喜欢男人。羊腰子吃多了。”
这个解释貌似让崔珏心稍宽,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展开,叱奴邪如释重负。可随之而来,他竟然有一点点失落,这点情绪连他都没发现,只是语调讪讪的:“回来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崔珏见他这般,抱起小混蛋跳上车沿吹着夜风与叱奴邪说话:“算了,晚上闹了这一出也睡不着了。咱俩聊聊天罢。”
“好啊!”叱奴邪一下子来了精神:“聊什么?!”
“就聊你有没有媳妇儿。”崔珏笑道:“你叱奴部实力雄厚,你这样的小主人一定是个紧俏货吧?你到底娶妻没有?”
见崔珏果真不生气了,叱奴邪心中大安,坐他身边,悠闲地垂下两条腿瞎晃悠:“我还真没娶妻。挺不可思议的吧,京城中我这般大的儿郎,儿女都能满地跑了。鲜卑八大部都曾到我家说过亲,我翁翁全婉拒了,就是不想乱结势力,给自己惹祸。待翁翁盘清楚了,再定不迟。”
“你家人不着急吗?”
叱奴邪支起头:“我阿耶娶我阿娘也晚,家里人都习惯了。再说了,武川军户三四十还打光棍的多得是,别看忽地延那天天嘴贱,他也是个光棍。武川如此样子,我这个做主人的逍遥快活不太合适。”
崔珏笑起来:“小将军体谅下属,在下十分佩服。”接着他脸上浮现起神秘莫测的表情:“听说你们鲜卑贵族男儿一过十四家里就会安排一个女奴侍寝,你家里有没有给你安排过?”
按照以往叱奴邪的尿性,绝对会大言不惭,大吹特吹,但今天却涨红了半张脸,支支吾吾,活像个怀春的大姑娘,揪着头发愣是憋不出一个字。
“小将军定是金枪不倒。”崔珏调侃。
“没!”叱奴邪脱口大喊,吓得远处的狗汪地一声。他干咳几声:“算是没有。我阿耶给我整过一个漂亮的,都洗干净送我床上了,没想到我阿娘突然杀到,叫人把女奴从我床上拉下来。当天晚上我阿娘就把我阿耶打了一顿。吐火罗女人大多是舞姬,但我阿娘是女土匪,厉害得很。我阿娘说我阿耶教坏她儿子,教她儿子跟不认识的女人上床。我阿耶是个妻管严,我阿娘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
崔珏甚至能想象年少时期身体萌发的叱奴邪刚想提枪上阵就惨遭惊吓败下阵来的囧样,揶揄道:“小将军你以后还能对女人感兴趣吗?”
温暖的火光轻轻摩挲着崔珏,逆光的侧颜被光影交错的界限勾勒出英挺的曲线,发梢眼角被染上柔亮的暖光,整个人如同一尊暖阳下的玉像。
望着崔珏,叱奴邪喃喃道:“好像不行了。”
饶是崔珏机警如白鹭也会错了意,笑道:“那小将军还是尽早找个大夫治一治方为上策。”
叱奴邪这才发现崔珏竟然听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气忽地升腾至嗓子眼,堵得他呼吸短促,面红耳赤。
自己怎么说出这话?!崔珏怎么还听到了?!
叱奴邪脸皮再厚此时也恨不得把脑袋扎土里,他赶紧侧过脸用披散的头发遮挡红得跟鬼一样的脸颊,强装平静:“别老说我,说说你,你娶妻了没?”他生怕再在自己身上纠缠下去,一定会露馅。
崔珏从容道:“没有,我是白鹭,成家于我们而言是极大的拖累,多一个亲近的人便会多一分暴露秘密的机会。况且我们这些人朝不保夕,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别害得好端端的姑娘当寡妇。”
“那你父母知道你做白鹭吗?”
崔珏摇摇头:“我父母是很老实本分的小民,他们一直以为我在京城读书,还叮嘱我让我好好念书,如果哪个高门招揽门客,便让我投名帖。”见叱奴邪愈发奇怪,崔珏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我这一身本领都是我伯父所授。我伯父乃罕有的文武全才,心有宏图大志,却因为我崔家是个破落户,便在琅琊主簿的低微位置上蹉跎了一生。他不愿意我也步他的后尘,便把他的本领倾囊相授,又在他死前耗尽家财搭上京城的关系,把我送去做白鹭。”
叱奴邪心中不禁倍感凄凉,他觉得崔珏这样的人应该坦荡地活在阳光下,活在赞许里,而不是活在谎言危险编织的陷阱里,做一个密探。他心疼崔珏,心疼他的才华不为世人所见,更心疼他满身伤痕刀剑风霜。他感触道:“只因当世选材皆为九品中正之法,才把你伯父和你都埋没了。很多仕宦高门,不如你的多得是,但他们却手握重权,呼风唤雨。”
谁知崔珏却毫无伤感之意,反而笑得更加坦荡:“世间既成之规非能为我改之,我也不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既成之规。但我会持之以恒去改变这墨守成规的世间,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他的心绪越发豪迈,将心中志向朗朗道来,一口气将奉为圭臬的荀子名篇背诵而出。
“小将军,你怎么了?”见叱奴邪神情迷茫,崔珏奇怪。
“你后面说的是啥?”叱奴邪赧然:“我们军镇将官子弟虽认字,但朝廷为了让我们专心军务便要求少年之前不许认字读书,我也是十二了才开始学汉字。你们汉人很多书我没读过。”
崔珏笑道:“也就是一些大道理,没什么需要特别记诵。这也是我为什么会为陛下奔走。武帝穷兵黩武折腾得江山疲敝,百姓困苦,这时一定需要一位仁君来怀柔天下。陛下虽然年轻,却正是这样一位仁善的天子。况且,于我而言,”崔珏顿了顿:“立国家之主,所赢无数。”
呼呼夜风飞旋而过,将他们的思绪吹向瞧不见的远方,那里应该有奔涌不止的江河湖海。北风飒飒,沉默在二人之间发酵,谁也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但谁也不想开口问。
还是崔珏打破沉默,摸着小混蛋的脑袋笑道:“夜很深了,小混蛋都瞌睡的不行,睡吧。”小混蛋的小脑袋东歪一下西倒一下困得不行,但见主人没睡还在努力坚持,嘴里呜咽似是给自己打气。
“睡觉!”叱奴邪伸个懒腰,庆幸找到这么个结局收场。这时,怀里被崔珏塞来小混蛋,只听崔珏道:“为了防止你再搂我,你抱着小混蛋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