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蛮族不再进攻，似乎在举行什么庆祝仪式，整个营地都被火光照亮，阵阵笑声歌声伴随风声传来。
顾雨霖趴在女墙上一动不动，歪头盯着蛮族大营的方向，琉璃般的眼瞳映着不停跳跃的篝火。
陆昂经过，乍一看还以为墙头挂了具新尸体，脚下一软，“我去！”
听到动静，顾雨霖慢吞吞将脑袋转过来，黝黑的眼眸深不可测，“你怎么还在？”
陆昂气急败坏扶着墙站稳，“我是担心你才不小心摔倒！你居然咒我！”
他右边的胳膊夹了块夹板，被吊在脖子上，左边胳膊包着厚厚的绷带，又失去平衡歪着一边身子，怎么看怎么都像步履蹒跚的小鸭子。
顾雨霖像是刚学会笑，对着他冷冰冰地笑了下。
然后她用左手撑起上半身，右腿屈起，左腿随便垂下，在半空晃了晃。
她学鸭子叫了两声，“嘎嘎～”
“你！”
陆昂气得胸口疼，“你太过分了！”
顾雨霖冲他做起鬼脸，“没有你过分～”
陆昂一愣。
“我看见了。”
顾雨霖这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他浑身紧绷。
但是不等他说点什么，顾雨霖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盯着陆昂，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又收回视线。
“活下去。”
她说。
陆昂这次却没有怪她说话颠三倒四，也没有与她斗嘴。
他的笑容里满是苦味，“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陆昂深吸一口气，将一枚圆圆的东西丢进她的怀里，“你拿去用吧。”
顾雨霖看都不看，直接丢了回去，“死人的东西，晦气。”
是姚公公怀里搜罗到的令牌。
陆昂翻起白眼，也不执着让她收下，“你就作死吧。”
咚咚的脚步声传来，莫弈喘着粗气冲上墙头，“两位真是让我好找。”
他先是看着陆昂挠头，“诶哟我的小祖宗，这么重的伤，瞎折腾啥？”
不等陆昂说话，他又看向顾雨霖，“老秦说是有事想跟你讨论一下。”
顾雨霖点头，“嗯。”
她从墙头蹦下，朦胧的月色里，没有注意莫弈掩在黑暗中的眼神。
等顾雨霖走远，莫弈扭头看向陆昂。
与先前的亲近调戏不同，他面色冰冷如墙边的铁枪，泛着冷冽惨白的光。
“小侯爷情愿对她发善心，也不愿意停手。”
“你们也发现了啊～”
陆昂抬头，露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冷漠眼神，“所以呢？”
“虽然我很想很想揍你一顿。”莫弈叹道，“但是老秦说，能活下去一个是一个，他纵着你，我也不会管。今晚我带着孙姑娘和其他人走，你最好别再折腾。”
陆昂指甲印进手心，“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是啊。他知道，你和蛮族谈的条件就是将他交出去。”
莫弈紧盯陆昂，想从他身上看出一个窟窿，“多亏写信时你用的炭笔，拓印后能看见你写过什么。他如此为你着想，你却这么想让他死？”
陆昂面上闪过刺痛的情绪，他扭过头，“我只是想活下去。”
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想活下去就必须通关。
巴比伦塔不是打发时间的游戏，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之战。
如果是顾雨霖影响到了他的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向顾雨霖下手。
莫弈握紧拳头，“所以你就可以放弃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放弃自己的朋友？”
不是。
陆昂在心里说。
你们都只是虚拟的人物，不是真的。
代入感再强，他也不是南梁的陆小侯爷，他只是个现实的普通人。
所以他不是所谓的叛国，背叛朋友。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仅此而已。
星幕低垂，细细弯弯的月亮被乌云遮盖，若隐若现。
顾雨霖踩着浅浅月色，在都尉府的屋顶上找到酩酊大醉的秦苍。
他浑身酒气，身边扔了几个空罐子，闻起来像跑路的都尉藏起来的好酒。
酒味之中还掺杂着一点不明的烟味。
“起来。”
顾雨霖踢了脚秦苍的小腿，懒懒开口。
“嗯？”
秦苍睁开眼，“我睡着了？”
他松松垮垮坐起身，搓了把脸，“抱歉。”
顾雨霖大马金刀坐在房梁上，“这种时候喝酒，不像你。”
“都快结束了。”秦苍说，“既然结局无法改变，也只有尽可能忙里偷闲，让自己放松一点。”
“以前也有人这样吗？”
顾雨霖伸手指向城墙的方向。
秦苍抬头望去，似乎瞧见了无数人的身影，“很多很多很多……我试着阻止，但是，都失败了。”
“哦。”
“不嫌弃我在偷懒吗？”
“反正都是要失败。”顾雨霖向后靠去，仰头看天，“休息一两次也不要紧。”
头顶满天星河，却找不到一颗可以拨开迷雾为他指点迷茫的星星。
“可我快要没时间了。”
秦苍说话语气仿佛置身事外，偏偏他在讲述自己的命运。
顾雨霖没有搭话。
这个时候打断秦苍是一种不礼貌。
“我能感觉到，再重复几次，我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世界，从此只能做南梁的秦苍，重复着毁灭的命运。我对现实的记忆，好像已经不多了。如果回不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秦苍长叹一声，“可为什么，我还是不愿意呆在这，总想着再试一次……没准，下一次我就能赢，可以结束这一切，回到现实世界。”
人总是会被虚无之物迷住双眼，欺骗他人欺骗自己糊弄全世界，让自己心安理得沉浸在泡沫般的美梦里。
可惜再美的飘渺幻境，也无法欺骗内心，只能眼睁睁清醒着沉沦。
“这就是我输的原因。”秦苍说，“换做是你，应该不会这样——”
他扭过头。
顾雨霖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渐渐睁不开，“你……”
她心中察觉到不对劲，秦苍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喝醉酒的人。
“我制造出来的错误，不能由你们承担。莫弈会带你们走，不用担心，只要撑过明天，你们就可以安稳离开。”
秦苍轻轻抱起她，语气温柔，“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迷烟！
秦苍不是借酒浇愁，是借酒气掩盖迷烟！
顾雨霖猛地抓住他的肩头，“秦苍！”
她几乎是用尽力气，声音却小到可怜。
“说……你……求救……”
“已经迟了。”秦苍摇摇头，踩着屋檐轻轻一跃，“如果我能早一点想起来，不，那样应该也没用了。我们……应该早点遇见的……”
顾雨霖最后的记忆，是秦苍线条锋利的下颚。
他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她听不见，只能借不甚清晰的视线辨别。
昏暗之中，顾雨霖感觉自己摇摇晃晃。
她用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身边还有四五个平民百姓。
见她清醒，她们忙扶她坐起。
“你睡了好久，没事吧？”
顾雨霖踉跄起身拉开门帘，眼前一片空白。
刺眼的阳光作用过去，她盯着前方的背影辨认。
“莫弈！”
莫弈拽了下缰绳，让马走慢几步，与马车平行。
他绷着脸没说话。
顾雨霖言简意赅，“给我一匹马。”
莫弈一惊。
他没想到顾雨霖第一句话不是询问不是质疑，竟然是要马。
“我答应过老秦，带所有人走得越远越好……”
“我和他也有约定。”顾雨霖左右打量，思考抢夺莫弈的马的可能性，“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
根据太阳方位，她判断现在差不多是中午的时间段。
莫弈带着这群老弱病残上路，肯定不如单骑更快。
运气好的话，她在太阳落山前能回到靖州城。
“你回去也没用。”
莫弈冷冷说，“蛮族有个传统，有人挑战车轮战的话，杀一人可抵十个俘虏。”
他未曾明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那我更应该回去。”顾雨霖面色不变，“莫将军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跟我争一匹马吧。”
“你……”
莫弈对上她的双眸，竟下意识感到退缩。
他叹了口气，叫停马车，将自己的马让给顾雨霖。
“你为什么要去救他？”
顾雨霖检查过缰绳，低头看向莫弈，“因为他说了。”
莫弈一头雾水，“说了什么？”
顾雨霖却不回答他，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来时的方向飞驰而去。
即便是模糊的画面，顾雨霖也读懂了秦苍的口型。
孙悟空——
如果你真的是齐天大圣的话，那就拜托你，救救我吧。
一串乌鸦低空飞过，伺机想要落下寻找食物。
蹲在地面的秃鹫扬起两扇大翅膀，恐吓想要从它嘴下抢夺目标的乌鸦。光秃秃的脑袋朝前低垂，摇摇晃晃一脸傻样。
血色残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城门前堆成的尸山顶端，秦苍颤颤巍巍抬起失去知觉的手，试图去抓躲进山峦的太阳。
他的视野之内一片红色，早已分辨不出是晚霞还是血的颜色。
终于——
快结束了。
最后一批俘虏被放出围栏，大部分人头也不回往深山的方向跑，其中有一人逆着人流想要往秦苍这边走。
“他快不行了！”
杨明堂被张磊拉住，“是他救了我们！”
第二次了。
秦苍已经是第二次救她了。
张磊冲她摇头，“陆昂没说错，想通关，就不要管他。”
“不要提那个叛徒。”杨明堂声音冰冷，“假惺惺的样子让我想吐。”
他们被关在马圈里差点被蛮族打死，陆昂恰好路过，阻止对方，算是帮了他们。
蛮族对陆昂的态度不错，陆昂也没有掩饰的想法，所以杨明堂立刻明白过来。
陆昂背叛了秦苍。
而秦苍为了他们，情愿以这种方式死去。
“别忘了这是巴比伦塔。”
张磊提醒她，却不敢朝秦苍的方向看过去一眼，“活着出去永远最重要！”
“秦苍！”蛮族主帅从躺椅上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你还不认输？”
秦苍已经不想回答，他连简单的呼吸都开始费力，每呼吸进一口空气，鼻子都会被浓重的血气堵住，肺部感受到细微又无法忍耐的疼痛。
蛮族主帅露出残忍的笑容，“我敬你是个勇士，才答应你的请求。现在俘虏已经全部放掉，我实现了我的诺言，而你——”
他举起手臂，猛地朝下挥动。
蛮族士兵拥簇着他，眼底满是嗜血的光芒，看见他的举动，立刻举起双手高喊呼应。
像一群做好进攻准备的野兽，紧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猎物。
秦苍闭上眼，准备接受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