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霖赶到时，太阳只剩最后一点光芒。
她借着这点天光，弯腰拾起地上的长枪，奋力掷了出去。
力气不够，长枪勉强砸在秦苍身前，令蛮族发出大声的嘲笑，赶走了附近试图觅食的秃鹫。
经过长途奔波，莫弈的马实在撑不住，前腿一软，跪了下去。
顾雨霖就地翻身滚了几个圈，一抬头便正对一双失去焦距瞳孔涣散的眼眸，全是死气。
她用胳膊撑在不知是谁的身躯之上，歪歪扭扭站起身。
“孙……悟空？”
秦苍努力朝她的方向辨认，“是你吗？”
顾雨霖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呕吐。
这是生理上的反应，她根本无法遏制。
等吐完，她用衣袖擦了擦脸，蹬着脚下缠绕在一起的僵硬躯体爬上顶端。
“我羡慕自由自在的猴子，所以，进塔之后我给自己取了孙悟空的名字。”
她小心翼翼朝秦苍的方向爬，被绊了几次，忍住轻呕，“抱歉，我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也无法像他那样上天入地，我只是个碌碌无名的普通人。”
秦苍听出她的声音，气丝若无，“你不该来……”
顾雨霖抬起头，浑身都在颤抖，但她依旧坚持往上走，“你说了救救我！”
只要你求救，我就会来救你。
“一开始，是你救了我。”顾雨霖走到他面前，眼眸比天边的星辰还要亮，“所以，我来救你了。”
秦苍又哭又笑，他摇了下头，费力说道：“距离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所以，你快跑吧，不要管我。
顾雨霖将他身上的盔甲卸下，听到他的话，她停下动作，双手捧起他的脸颊。
秦苍被迫正对她的双眼。
视野一片血色里，多了一抹纯净剔透的黑色。
“生死这种大事，玩什么口是心非。明明心里希望别人来救你，非要把救你的人推远，这样折磨自己就开心了吗？”
顾雨霖让开位置，示意他看前方。
几道人影为他们竖起一道防护墙，阻拦蛮族的接近。
难怪顾雨霖可以不受阻拦来到他身边。
冲在最前面的人，即便是背影化成灰他也认得出。
是莫弈。
“这一次，大家都回来救你了。”
顾雨霖用额头轻轻撞在他的脑门上，一声撞击的闷响，不大，却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
“所以，尽你所能活下去，知道吗？”
身上的盔甲被解开，秦苍身子一轻，跌落在顾雨霖的怀里。
顾雨霖赶了大半天的路，体力消耗殆尽，站在尸山之上无处下脚。
秦苍将她带倒，两人一起滚落下去。
顾雨霖尽可能抱住秦苍，希望他不要加重伤势，右手在他后背摸到了一块大洞，和不断往外冒的浓稠的血。
看来，确实是撑不到最后了。
但她没有多说一个字，起身将秦苍背在身后，“最后这点时间，想去哪里？”
“都可以……”秦苍的声音比蚊虫还小，贴着她的耳朵，几不可闻，“只要……”
能离开这里就好。
“好。不过，下一次一定要记得自己做决定。”
蛮族将领想追，却被陆昂劝住。
“不如让猎物以为自己已经逃脱，等他们自以为安全的时刻，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希望后的绝望才能让他们彻底恐惧。”
蛮族将领觉得他所说有理，只让追杀的人远远跟在顾雨霖身后，并不急着抓捕。
秦苍个头很高，负在顾雨霖背上像是能将她整个人压垮，两人的背影看起来很可笑，但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稳，没有摔倒。
陆昂扭过头，不再去看。
他几乎快要被酸气腌入味。
是，这种事他确实做不到。
但他不会承认顾雨霖比他强，永远不会。
不知走了多远，走了多久。
顾雨霖走在繁茂的森林里，抬头是璀璨的星河，银白的光斑点缀在黑紫绸缎般的苍穹之上，仿佛童话故事里才能出现的场景。
这里没有血肉横飞的残肢，也没有蒙住鼻腔的铁锈气味，只有湍湍流过的小溪，富有节奏的虫鸣。
风起时，整座森林滚起绿色的浪花，月光被割成小块分给暗处的小动物们，如银色细砂般肆意流淌。
这一切看起来都平静又美好。
“下一次，别这么傻。直接把叛逃的名头坐实好了，带着所有人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秦苍没有回答，只有浅浅的呼吸拂过顾雨霖的耳后，时有时无。
她毫无察觉，继续说：“还有，害怕的话就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下一次，你可没这么好的运气，能遇见我。”
踩中酥脆的木头，脆响惊动一只树下活动的松鼠，她脚下的步子一顿。
耳后的微弱呼吸没了。
背后节奏缓慢的心跳也没了。
面前跳出金色的巴比伦塔，恭喜她获得通关奖励。
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
顾雨霖抬手摸了摸秦苍冰凉的脸颊，仰起头望向碎钻般的星星。
“我说的话，你肯定不会听吧。”
唐朝死后办了一场繁华的葬礼，社会各界名流前来哀悼，顾雨霖和华识卿站在主位，迎接并感谢客人。
顾雨霖一身短袖黑裙，面无表情看向每一位来客。
也只有这种场合，人才可以光明正大对所有人公开臭脸。
迎接宾客的任务本该由唐梨非这个亲女儿作为代表，她一直缩在角落里，说什么也不听，更不愿意出席葬礼。
沈聿风失去耐心，当即拍板让顾雨霖代替，华识卿自然也是赞同。
毕竟，他们不乐意当免费父母，更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理会熊孩子。
只有王秘书默默陪在唐梨非身边，一如既往。
前来哀悼的王逸之带上程响一起，顾雨霖看见他，臭脸稍微没那么难看。
“她在后面的休息室。”顾雨霖轻声说，“程先生有空的话，麻烦陪她说说话。”
程响倾向于她是新闻里所说心狠手辣谋夺唐家家产的恶毒女人，全程低垂着眼跟随王逸之走过去，听到她这么说，意外地抬起头。
满打满算，他们只见过两次面，这是第三次，也是头一回在现实中相遇。
与先前完全不同，葬礼上的顾雨霖表情很臭，可她身上显然比在场其他人更有一丝人味。
程响记得自己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冲她点了点头。
宾客入场后，沈聿风来到顾雨霖身边，低声给她介绍重要的客人身份，挨个引她认识。
安静美丽的女人像只高贵的天鹅，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跟随吸血鬼一样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不断与不同的人交流、告辞。
确认接下来葬礼流程的华识卿远远瞥见这一幕，扭头对从休息室赶来的王秘书说：“你看那两个人，都可以直接架上摄像机拍一场惊情四百年了。”
王秘书刚哄完自闭症债主，一脸懵，“啊？”
早年王秘书家里亲人重病，是唐朝拿出大笔钱款给他亲人治病，他以工资偿还，到现在还有不少没还清。
唐朝死后，这债主身份自然转移到了唐梨非头上。
在场也只有王秘书还会对唐梨非这个人多几分耐心和照顾。
“哄小孩辛苦了。”华识卿说，“她还不愿意出来吗？”
王秘书摇头，“没反应。”
漫长的法事之后开始遗体告别，长长的宾客队伍快要结束，依旧没有见到唐梨非的影子。
王逸之从休息室的方向走出来，站在远处对顾雨霖摇头。
劝不动啊——
顾雨霖前方已经没有人。
这么看来，她是最后一个向唐朝告别的人。
她迈步上前，低头看向躺在棺椁里的唐朝。
他的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白，是鲜艳的腮红也挡不住的死白。
听说死人的皮肤会失去弹性，唐朝看起来硬邦邦地躺在那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按下去留个坑。
顾雨霖差点想上手去摸一摸他的脸。
她强行忍住，低声告别，“拜拜～”
棺柩被合上，唐梨非依旧没有出现。
原本的流程是遗体被送进焚化炉，但顾雨霖抬手拦住了准备抬走棺椁的工作人员。
“麻烦等半小时再继续，我去找个人。”
她轻描淡写，不理会身后一片哗然，转身走向休息室。
“她会是那个童话中的王子吗？把沉睡中的公主唤醒。”
沈聿风双手交叠，搭在翘起的膝盖上，“唐老板留下了其他遗产？”
“没有。”华识卿坐在他身边，听着背后窃窃私语，纹丝不动，“唐老板的遗嘱你也看过，顶多是他私下请顾小姐帮忙照顾——”
她想起顾雨霖的另一重身份，“我还以为，她早就对这种事情习惯了。”
“可能，她比较在意见父母最后一面吧。”
长凳另一边，王秘书端坐。
他轻声说：“顾小姐不是冷血的人。”
顾雨霖在休息室门口见到失望的程响，他冲她摇了摇头。
“她不愿意出来，还把我赶出来了。”
顾雨霖瞧见他手背上被指甲挠出的红印，“我来吧。”
程响无奈叹道：“别激怒她，对待情绪不稳定的患者，一定要有耐心。”
等程响离开，空荡荡的走廊只剩顾雨霖一人。
她背靠休息室的门坐下，抬起右手，举过头顶，敲了三下门板。
“唐梨非，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背没背过尸体吗？”
身后的休息室没有任何动静，顾雨霖收回手，继续说道：“是真的，而且，就在接下唐先生的委托前不久。”
门后传来沙沙的动静，像是衣物布料的摩擦声。
“第四层有一道关卡，叫天门关。”顾雨霖说，“我记得很多玩家取了个外号，叫鬼门关。我在那，遇到一个口是心非的傻子。那个傻子，明明很害怕，想要活下去，但他偏偏选择了死亡。我答应他，要带他离开那里，所以，在关卡结束之前，我背着他走到了我所能走的最远距离。”
唐梨非依旧沉默。
“唐梨非，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口是心非的傻子，也不要忘记一点。”
她用手支撑地面，踩着细高跟站起身。
“无论现实还是巴比伦塔，道别的机会永远只有一次。”
顾雨霖转过身，刚迈出一步，身后休息室的大门打开。
“那个口是心非的傻子。”唐梨非不敢看顾雨霖，长长的睫毛半遮瞳孔，“为什么选择死亡？”